坐在老宅里的人全都静静地候着,没人敢高声说话,就像履行什么古老的仪式,大家只怕惊扰了神明,最后落得个受罚的下场。隔着竹帘,陈宝琪看到算命阿娘的神坛,还有坐在神坛下方的“顾客”。据说以前一条“时日”才二三十,现在涨价了,要六七十;一家若是几口人,算一次就要几百块。陈宝琪隐约听见一老妇人说话的声音,丹田气十足,一字一句,有板有眼。盛先生看来心情平复了不少,他像个耐心候诊的患者,安静地坐在塑料椅上。陈宝琪被这安静感染了,她看着屋里的人,看着盛先生,突然明白了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过一介凡人,与他人无甚不同。既然如此,人在无望时求告于神明,也就无可厚非了。
轮到盛先生时,陈宝琪扶他走进去。掀开竹帘,迎面一股香灰呛得陈宝琪打了个喷嚏。算命阿娘的老宅,是那种旧式洋房,地板是水磨石的,大厅和天井相连,有两间客房,其中一间,就是算命阿娘设的神坛。陈宝琪惧怕这样的场所,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躲着算命阿娘。
光线有些暗。落座之后,陈宝琪很紧张,好像问神的不是盛先生,而是她自己。她惊讶于盖在神坛上的繁复织锦,燃烧的蜡烛和香枝,和这间刷得粉白的房间格格不入。神坛上的香炉堆满灰,此外,还有纸和笔,一把闪着寒光的刀(陈宝琪不知为什么会有刀)。其中最惹眼的,就是供在神龛的菩萨像了。传说算命阿娘是被观音娘娘附身的,乡下人简称她为“阿娘”。落神时,她不是一个普通妇人,而是神明的化身,她口中说出的话,字字如金,攸关性命。陈宝琪的心头乱糟糟的,她不明白,菩萨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无所不知吗?菩萨会戳穿我这个无神论者吗?想到这些,她紧紧握住盛先生的手。
陈宝琪后来疑惑地说,算命阿娘怎么能同时在两种身份间自由变换呢?开坛前,她是一个微胖的、眉开眼笑的老妇人;观音附体后,就是知祸福卜凶吉的神仙。
盛先生开口,阿娘,我有事相求。
话音刚落,算命阿娘提起笔说,念你的生辰八字。
盛先生解释道,阿娘,我不算命,我是来“烧梦”的。
算命阿娘的手僵住了,搁在半空,死鱼一般的眼白翻出来,吓得陈宝琪汗毛倒立,有种被人戳穿了什么的惊恐。那一刻,她撞见愠怒凝聚在算命阿娘的眉间。
陈宝琪坐立不安,她只想拉着盛先生逃离这个地方。
盛先生重复道,阿娘,我不算命,我想“烧梦”……
盛先生僵持着,好似在挑衅算命阿娘的权威。
算命阿娘忽然搁下笔,莫名大笑起来。她的笑尖厉而凄惶,搅得房间里空气荡起微澜。陈宝琪注意到,她的表情一霎间换了,忽然低眉顺目起来,声音也不同了。陈宝琪的头皮一阵发麻,仿佛这方神明与凡人共处的空间,真的有一个超越了实体的存在悬于其上。而所有的症结,都来自这个被噩梦缠身的老人。
这一次,观音娘娘的声音讲,梦可烧,烧了就回不来了,你可要想清楚。
五
就像对症下药,“烧梦”前,要明确两样东西:梦的细节,以及烧梦者想要烧掉的部分。算命阿娘推过来一张纸。盛先生在纸上写下什么。
空气中有股黏稠的气息,不知不觉,陈宝琪已经被吸附进去了,就像一粒灰尘。眼前的算命阿娘,神情肃穆,沉默中透出凛然。陈宝琪看着盛先生,他花白的头发,在光线中浮动。她以为盛先生还要讲那个旧梦,谁知道这一次,他讲的是另一个,一个全然陌生的梦。
以下便是陈宝琪转述的盛先生的梦——
我梦见自己搭乘的邮轮(应该是我十几岁离乡时搭的那艘)遇险翻船了。我醒来时躺在海滩上,身后是海。日头很毒,我爬起来,朝着内陆走去。我看到的人皮肤都很黑,小孩子不穿衣服四处跑。我无意间闯进一条大街。大街上人来车往,两边很多店铺。我继续走,越走越困惑,两边都是骑楼,骑楼底下,有米铺,有衣帽店,有卖吃的,还有棺材铺……男女老少,皮肤黑,牙齿白,好像混种人。大街灰扑扑,高音喇叭在放音乐,听不清放的是什么,好像是地方剧。拐进一条小巷,我见到井边一个妇人,妇人背着孩子,蹲在井边洗衣服。我走过去问她,这是什么地方。她警惕地看我,说,你连这里都不知道?我又问,那条街叫什么?妇人皱眉,说,你连巴毛街都不知道?我摇摇头,说我是外乡人,第一次来这里。妇人的口音,是潮汕话和其他不知什么方言的混体。我听得懂,但是音调不同,有些词必须努力分辨才能听清。那条“巴毛街”让人捉摸不透。后来我才明白,“巴毛”就是过山鲫,是那种可以在陆地上用身体爬行和翻跳的小型亚洲淡水鱼。想通这点,我才恍悟,巴毛以顽强生命力著称,离了水还能存活,是当地人的图腾,是他们信仰和崇拜的神。这个不知叫什么的小城,由来自不同地方的移民组成,有的听口音,是福建人,有的是潮汕人。他们和我一样,是在海难中存活下来的。他们与当地人结合、繁衍,在这里扎了根。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再次走进大街,一群持枪的人将我围住。他们把我打晕,吊在城墙门口。等我醒来,我才意识到,是背小孩的妇人告的密。他们把我当成入侵的间谍处死。我听见底下民众高喊,他们抛弃了我,还派人来侦查,烧死他!烧死他!声浪一阵盖过一阵。我就要死了,汽油浇到头顶时,我看见不远处有坟堆,所有墓碑都朝着来时的方向。
盛先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慌与不安,充斥于光线晦暗的房间内。
他怅然地讲,如果那时候跳海死了,该多好啊——
陈宝琪沉浸于这个异乎寻常的梦。她不知道这个梦盛先生是真的做过,抑或只是某种幽暗心境的投射?她想不通,也无法想通,也许梦和盛先生的人生一样,是个传奇。
算命阿娘听完,眉头皱起,她与盛先生之间,隔了一重看不见的幕帐。片刻后,她拎起神坛上的那把刀,刀离开桌面时扑起一阵香灰,算命阿娘表情狰狞得狠,空气中似乎有什么魑魅魍魉横冲过来,撞在她身上、脸上。只见她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张开,遮在唇边。陈宝琪隐隐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她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这时,她看到刀搁在算命阿娘伸出的舌头上。刀尖碰上一截粉红色的舌头,几乎就在同时,刺啦一声,舌头割裂一道口。算命阿娘眼疾手快,抓起神坛上的一叠黄纸,贴住舌头,再拉下来,手指沾血,在符纸上凌乱涂抹着什么。盛先生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灵魂出了窍。陈宝琪几乎要吓晕过去,她靠在盛先生身上,偏过头,不敢看这血腥的一幕。喉头泛起酸气,她捂住嘴,差些吐出来。
一切进行得太快了,已然超乎了陈宝琪的想象。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宝琪才从迷离的氛围中睁开眼来。盛先生像是被催眠了,表情木然,身体微微发颤,像是漂浮在另一个时空。陈宝琪不敢伸手碰他,生怕一不小心,就将盛先生的魂魄撞得粉碎。
算命阿娘做完这套繁复的仪式,脸上恢复了平静表情,她安然无恙端坐在太师椅上,嘴唇既没有流血,也不见任何痛苦的迹象。陈宝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手里的符纸烧起来了,在空中舞动,符纸上的血字,被火舌吞噬了。陈宝琪嗅到一股气味,混杂了血腥和香灰,一个又一个赤红的血字于火光中腾起,跳跃,纷乱如梦。顷刻间,纸符化作一堆薄薄的灰烬掉落下来。火光照亮房间,也照亮神龛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
陈宝琪知道,这个梦终于烧完了,盛先生也该醒过来了。
陈宝琪讲述这段奇妙的经历时,也将我拉进了那个光线晦暗的房间。神秘的算命阿娘,衰老而凄惶的老人家,以及种种触动到陈宝琪心间的迹象,围成一张看不见的网,霍地笼罩下来。陈宝琪说,经过这一次,她终于明白了盛先生的心,也明白这世上,有些苦痛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陈宝琪还说,结束“烧梦”之后,她心底有些死去的东西苏醒了,就像度过寒冬冒出嫩芽的笋尖,窸窸窣窣,一直往上长。
陈宝琪并有没讲盛先生最后去了什么地方,我也没有问她。
因为我知道,在我写下这段故事时,盛先生正提着行囊,踟蹰在另一条归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