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他竟然隔了几十年才得知父亲死讯!这几天他四处打听父亲死后的下落,没有人知道,那时地主死了就死了,没人在乎他的身后事。
陈宝琪想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
盛先生讲,我在城区到处走,找了你帮我指路的几个地方,路上没一个我认识的,车来人往,我走过去,又走回来,很多熟悉的地方已经没了,骑楼倒了,宫庙也找不到,小时经常跑来跑去的街巷,现在都铺上了水泥。这个地方太陌生了,就像打碎一只碗,没法拼回来了……晚上躺下去,我还梦见以前的老县城,人也好,物也好,都在,像放电影。我母亲每周都上教堂,我父亲喝醉酒骂人的声音也还在,他们都还年轻,但是往往梦做到一半,天就落雨了,非常大,然后什么都给冲走了,连我自己也被冲走了……
陈宝琪听他讲这些,一点点吃力地补缀他梦中破碎的画面。窗外日头很猛,盛先生的声音,却好像翻刻的录音带,有一股摩挲人心的力量。相识以来,这是盛先生第一次讲这么多话。他被这个梦折磨太久了,不得不说出来。现在,更因触及到真切的土地和人事,那些原本可以隐藏起来的渴求乃至恐惧,就全都成了爆米花,一粒粒飞迸出来。
讲到激动处,盛先生的语速快了,嘴唇翕动,眼底淌着浊泪。
陈宝琪忽然间无所适从。她没想到,盛先生的悲戚水墨般晕染开来。她被这濡湿的气息团团围住,手里紧紧捏着纸巾,一时慌乱,竟忘了递给他。她很想告诉这位老先生,世上没什么是不变的。人会老,城会老,什么都会老,安心接受改变,才能活得自在一些。然而这些话她始终说不出口,它们于是化作石灰,沉在她心底烧着,灼得人心疼痛。
糖水店的食客,好奇地看这对老少。陈宝琪躲不开别人的注视,只好将目光投射在盛先生身上。盛先生沉浸在讲述中,偶尔抬手抹一抹泪。陈宝琪的背脊沾上了一股黏糊糊的悲悼,吃到嘴里的烧仙草,好像有了苦涩的滋味。时间停滞了,声音也静止起来。陈宝琪默默地握住他干枯如树枝的手。她相信,沉默可以传递温度,带来慰藉。这是她在祖父溘然辞世时学到的。想到这些,祖父的脸影影绰绰的,和盛先生的脸一经叠合,便有了鲜明的轮廓。
陈宝琪一阵难过,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呢?她在心底暗暗骂了句该死。
过了很久,盛先生慢慢地回过神来,默然地抹掉脸上的泪。陈宝琪看到,他的眼窝塌陷了,须发黏腻,像被水洗过。陈宝琪这才意识到,这个老番客心底藏的秘密,原来是悲伤。这悲伤水一样淌出来,顷刻间淹没了一切。她看到盛先生的嘴唇在发抖。天很热,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这时才发觉,一个下午,盛先生什么东西都没吃。
他想起了什么,自顾自说,我回国前刚做了心脏手术,我已经老了,不能把这些坏的记忆带走。说这句话时,他眼神中透着绝望,心底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像一个死胎,排不出去,一直在悲鸣。
四
世事变迁,县志中的故乡已不是故乡,盛先生记忆中的故乡沉下去了,化为灰烬。
当盛先生要求陈宝琪陪他去找神婆时,一阵阴寒爬上陈宝琪的脊柱。她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年幼时患过一次严重的湿疹,浑身痛痒,看过医生,几天不见好。祖母看不下去,坚持要去问神,求一道符回来烧水喝。陈宝琪记得,因为这事,母亲和祖母争得面红耳赤。她记不起那时湿疹治好了没有,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味蕾上符水的记忆却不肯退去,总时不时地沁出来,撩动她。那是她第一次对周遭的事物产生质疑,这种质疑成了一种慢性病,时长日久,终于生出并发症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老先生,竟要她带他去找神婆!
盛先生强调,我想把这些东西统统忘掉。
他的话让陈宝琪不知如何是好,她摸不透,他一直渴念回来,现在却又……
盛先生说,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这样折磨,太痛苦了,还不如忘了好……
可是,怎么忘?忘了就会好吗?
盛先生目光浑浊依旧,微张的嘴唇预示了痛苦的残留,他好像被抛在陷阱中逃不了的猎物。
陈宝琪想说一些话来安抚他,但始终开不了口。沉默横亘在中间,不知怎的,她眼前闪过网上看过的一则消息。她不假思索,将这则消息复述给盛先生听——
我前几天看新闻说,人的记忆就跟电脑内存一样,是可以删除的。荷兰有个科研团队一直在研究人的大脑,实验结果显示,记忆是可以从大脑的“储藏室”取出来的,然后再通过神经回路再次浮现。从大脑提取的记忆可以人为“干涉”。只要把握好正确的时机,对大脑进行轻微的电击,就能将特定的记忆破坏,这样,人就能忘记痛苦的过去了。
陈宝琪讲得很慢,好像只要这样,就能扭转盛先生的想法了,谁知他听完,目光暗了下去,他默然垂首,视线不知落在什么地方。顷刻后,他抬起头来,目光确凿无疑地表明:比起冷冰冰的科学,他更笃信乡间巫术。
盛先生说,以前乡下的神婆懂一种特别的疗法,叫“烧梦”,我做孥仔那阵,厝边头尾谁患了重病,或者撞了邪,凡是遇到不好的事,都会请神问卦。最诚验的一招,就是这个“烧梦”了,听起来像招魂,不过跟招魂不一样,这是把人的晦气往外赶,就像清明扫墓烧纸钱那样烧掉……
陈宝琪静静地听,心揪得紧紧的,她惊讶于盛先生的迷信。她糊涂了,盛先生千里迢迢回来,为何最后还要求助于这种愚昧的方式?再说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记忆又不是野草蓬蒿,说除去就能除去的?来年春风乍起,野草蓬蒿,该疯长的还是一样疯长。
我以为回来就会好的,回来就没事了,没想到更严重了……我失眠好几天了,我的心脏不好,随时都会死,我不能把这些坏的记忆带走啊!
盛先生深陷于绝望中,像掉入泥淖中死命挣扎的马匹。
陈宝琪好几次都想说,她不认识什么神婆,也不知道什么“烧梦”,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话到喉头,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不能眼睁睁看着盛先生受此折磨。最后,陈宝琪下了决心说,我带你去吧,带你烧掉这个梦。
她知道,一旦做了盛先生的救命稻草,是不能轻易折断的,同时她也清楚,她无法保证能帮他圆了这桩心愿。
我非常理解陈宝琪这种矛盾的心情。她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荒唐”事。
在后来的讲述中,陈宝琪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她说,当时我一头雾水,只好问我阿嫲,骗阿嫲说朋友的妈妈想去“巡家门”。我阿嫲告诉我,水磨那边的阿娘算命准,找她一定没错。
在乡下,算命阿娘的名头比镇长还响,别人可能不知现任领导是谁,若问起算命阿娘,绝对无人不晓。
水磨离县城几十分钟的车程,下车一打听,很快就找到算命阿娘的家。算命阿娘因擅长算卦占卜替人消灾而远近闻名。她住的老宅,水磨石地板,门口摆了盆栽,普通人家的装扮,内里却另有乾坤。自从陈宝琪答应带他“烧梦”之后,盛先生安静了不少。他讲了半天话,人也累了,去的路上,靠在车座上,呼呼睡着了。陈宝琪望着这个老人,很心疼。他睡得那么熟,脸上表情是安详的,然而这安详中,却透着一股盲信和麻木。
陈宝琪想,但愿真的能烧掉这个梦,但愿他可以安安心心的,不再苦痛。
踏入老宅那一刻,盛先生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站在老宅前,举目凝视,像一个即将迈入寺庙的香客,但眼前的建筑物既不是寺庙,里面也没有和尚,有的只是一个算命阿娘。盛先生脸上怯怯的,仿佛即将踏入的,是一处诡秘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