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着季宁走出院子,曲如圭长叹一声。
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农村孩子身上,曲如圭老能看到自己少年时的影子。
出生于农村一个贫困家庭的曲如圭,是在1971年那场运动快结束时,被生产大队推荐上的大学。那时候,为了他能够被推荐,老实巴交的父亲把家里能拿出手的东西,都悄悄送到了大队书记家,他母亲更是不顾尊严地跑去书记家帮东忙西;一番辛苦,终于让曲如圭走进了大学校门。
尽管曲如圭连H2O都写不来,那所大学还是把他分入了化学系。第一节课,那个个子高大、浓眉大眼的年轻老师并没有讲专业知识,而是讲了讲化学史上那些伟大的化学家的故事,以激励莘莘学子献身伟大的能够改变人类进程的化学事业,为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争光添彩。
曲如圭听得热血沸腾,老师所讲的那些化学家多么伟大呀!发现了元素周期率的化学家门捷列夫,提出了质量守恒定律的化学家拉瓦锡,发明了磺胺药从而拯救了千千万万生命的化学家格哈德·杜马克……他立志想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人民化学家了。
很快,他就不幸地意识到,不要说别的,就是能够顺顺当当地大学毕业也不啻于让他搭云梯上天摘月。虽然他比他在农村的大多数同龄人认识的字要多得多,但展开手中的课本来看,那些布满书页的化学符号在他眼里还不如城隍庙墙壁上所绘的神符有意义。老师们在课堂上所讲的专业知识,他老觉得云里雾里的,绕得他心慌脑袋大。
一开始,曲如圭也曾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但无奈这到底不同于田地上的耕锄耧耙,只要有股劲就没有干不成的。开始,他除了认真听课之外,还整宿整宿的熬夜看书,身边的同学也不遗余力地帮助他,这样努力了一段时间,结果是他一看那些化学课本就头晕恶心。他彻底泄了气,愈来愈思念那块他能游刃有余对付的黄土地了。
不过不要紧,此时的大学,学习并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还是“闹革命”,揪“走资派”,大多数时间,同学们还是穿起黄军装,戴起红袖章,高举起红宝书,把自己稚嫩的手粗暴地加在那些斯文、渊博、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目光如炬的教授们头上。
有些生活阅历、口才又颇佳的曲如圭很快就在大学里混出了名堂。之后,他就想回家乡了,在他的意识里,这就如同封建社会里的士子衣锦还乡一样。
2。
回到家乡的曲如圭,真正深切地感受到了:广大农村果然像伟大领袖所说的,是个广阔的天地。由于他根红苗正,上溯好几代都查不出让钟情政治和“运动”的人蹙眉的事情来;由于他还是大学生,革命的群众想当然地认为,他领会上面的精神一定比他们快、比他们准,再加上他一副好口才,更加深了人们对他的这种印象……不管怎样吧,曲如圭回乡之后不久,就在保皇派里做了头头。
那时候,县城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很快张贴满了由他主笔的大字报。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用各样字体写就的大字报,在炎热或寒冷的风中曾经神气十足地显耀了好长一段时间。
曲如圭革命的热情日益高涨,他眼盯着那些“牛鬼蛇神”,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可偶然的一件事,却使他的工作热情逆转直下。
一次,各派联合组织较大规模的批斗会。批斗会上,站成一排的各类分子深深地垂下“罪恶”的头,接受“人民”的批判。曲如圭惊讶地发现,在这群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人中间,竟然夹杂着一个身材窈窕、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个姑娘尽管也面容憔悴、头发凌乱,但在那些人中间,还是显得那样的刺目和不协调,就像荨麻丛中的一株玫瑰,虽然同受暴风雨袭击,也绝不会同荨麻一个样。
本来对这种事情已熟视无睹的曲如圭,此时此刻却突然有些惊讶。
他望着台下那无数张红涨的脸和那无数只举起又落下的拳头,再瞅瞅台上这个柔弱美丽的姑娘,突然间再也看不下去了。
那天,他在街上转悠了好半天,晕晕蒙蒙,就像喝醉了酒。后来,他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住处,没吃晚饭就躺到了床上,但他很久都无法入睡:那个姑娘身上的某种东西像钩针一样钩住了他的心,同时又刺痛了他的心。后半夜,曲如圭终于疲惫不堪地睡去,但这个觉是那样的不踏实,充满梦呓。睡梦中他仿佛把那个姑娘从树林般高高举起的拳头中解救了出来,把那个窈窕的身体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起先,姑娘态度温顺,任他抚摸亲吻,曲如圭沉醉了,突然,姑娘不知怎么恼怒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且抬腿朝他裆下踢了一脚……曲如圭一惊,醒了,同时感觉下面那玩意儿涨到从未有过的粗硬。此时,一缕灰白的光透过窗玻璃射入室内;天快亮了。曲如圭抚着他那玩意儿望着窗外沉思了许久。
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曲如圭痛苦无奈地看着这个姑娘在无奈痛苦地挨批斗。
正当他对此事感到绝望的时候,另一派的头头找到了他。这个耸肩曲背、一脸猴相的人,愁苦而恼火地对他说,那个叫甄可霖的“地主崽子”老是寻死,看都看不住,而他又不想弄出人命,问曲如圭这事该怎么办。
曲如圭一听就笑了,说:“这事还不好办!交给我让我给她上上政治思想课吧,保管她一听就不会去寻死了!”
猴脸人乐了,凸出的牙槽骨扯得满脸都是。
从此,甄可霖就由曲如圭这一派来看管了。曲如圭让两个脾气和善的革命妇女看守,先把甄可霖关了几天。等许多人对她不再注意,曲如圭就把她悄悄送到了乡下母亲那里--一个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偏僻的小山村。
母亲见早就该结婚的曲如圭送回来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姑娘,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自然认真招待,一点儿都不敢马虎。这期间,曲如圭抽空就回家做甄可霖的政治思想工作。
甄可霖明白了,如果她再去寻死,不仅会连累冒着政治生命把她保下来的曲如圭,而且还会连累那位实心实意照顾她的老妇人。死意去除,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里,在这位善良的农村妇女的精心呵护下,甄可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影,身体也慢慢恢复了健康。
终于,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到了它该结束的时候。
鉴于曲如圭在运动中的特殊表现——对那些被批斗者比较仁慈,经常强调要文斗不要武斗,尤其是鉴于他在那个人人自保的年代还担着生命危险和政治责任,全身心地保护过一位知名教授的妹妹,最主要的是他不像有些造反派的头头那样身系命案,因此,清理整顿的时候也就马马虎虎地把他放过去了。
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又在学习班蹲了两个月之后,曾经满怀革命热情、也算叱咤一时的曲如圭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扛起锄头拿起镰刀,默默地做起了改造土坷垃的工作。
甄可霖在落实政策之后,回城进入国营自行车链条厂,成了一名工人,与曲如圭再次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善良的甄可霖感念曲如圭在那场运动中保护了她,不顾亲戚朋友中许多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嫁给了与自己身份完全不同的曲如圭。
曲如圭终于名正言顺地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爱人,回乡当农民的失落感和沉重感也就消释了许多。
在那个乡旮旯里,他伺候母亲,侍弄土地,喂养家畜,任劳任怨。甄可霖星期一到星期六在链条厂上班,星期天由曲如圭接回家,星期一上班的时候再由曲如圭送回城里。日子似乎就要这样平平淡淡、周而复始地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