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宁收拾好书包，正准备离开教室，谁知走出教室的曲如圭又返了回来。他站在教室门口，大睁着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朝乱哄哄的教室里扫了几眼，然后大声喊道：“季宁！你来一下！”
曲如圭胳膊肘下夹着一摞厚厚的教科书和教案本，低着光亮的大背头，像个老头一样佝偻着腰、拖着步子在前面走。季宁跟在他身后，眼盯着他那落满尘土的脚后跟，心里既着急又忐忑不安。
一路上，曲如圭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低着头往前面走。
季宁也只好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出校门往右拐，穿过一条两边站满挺拔的白杨树的狭窄的马路，就到了曲如圭家里。
低矮的三间平房，在冷淡的斜阳照射下，有气无力地闪着灰白的光。空空落落的院子里，有两棵树叶稀疏的枣树。两棵枣树之间，拉着一根细细的绿绳子。绳子上面搭着几件水淋淋的衣服。曲如圭的爱人甄可霖正坐在其中一棵枣树下的一只小杌子上洗衣服。
她衣袖捋得很高，露出两条精瘦发白的胳膊；垂头弯腰，在搓衣板上使劲揉搓着一件厚厚的蓝衣裳；窄小的额头上密密麻麻满是汗珠；稀疏发黄的头发用一块雪白的手绢扎于脑后。她周边的破砖地被水浸湿了一大片。一条泛着白色泡沫的小河从这片湿地起身，淌过院子，穿过院门下的走水道流到了巷子里。
听到有人进院，她抬起头，甩甩湿手，又在裤腿上蹭了两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脸上挤出一丝谄媚的微笑，冲着曲如圭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哦，你回来了！”说完这句话，又向曲如圭身后的季宁微微点了点头。
季宁赶忙站住，恭恭敬敬地向她问好。
曲如圭像是压根儿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对于她的招呼，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径直走进了屋里。
进屋之后，曲如圭把夹在胳膊肘下的教科书、教案本稀里哗啦往桌子上一撂，然后脱下衣服，像拎起蛇皮似的抖了几下子，挂在了墙角的衣帽钩上。
曲如圭还没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甄可霖就端着一个白色的搪瓷杯，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进了屋子；她用怯生生的眼光望了他一眼，把茶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角上，又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出了屋子。
当她经过季宁身边的时候，季宁抬头瞥了她一眼，这一瞥，不禁使季宁打了个愣怔：这个女人脸颊黄白，眼神里闪烁着哀苦的光，额头上那道道可怕的皱纹，像条条蚯蚓一样蠕动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那消瘦得像影子似的身子，那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轻飘飘的脚步，那令人震惊的深深的皱纹，那双蓄满哀愁的眼睛，那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凄苦的微笑……都莫名其妙地使季宁的心不能释然……
曲如圭在椅子上坐定，瞧了瞧站在他面前的季宁，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你知道老师今天叫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见曲老师如此严肃，季宁赶紧定了定神。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曲如圭把端起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生气地说，“你还真打量老师不知道啊？你说，你与杜晓霜已经有几次不来上晚自习了？……”听老师提到杜晓霜的名字，季宁的脸红了，他的心开始嘣嘣地快速跳动起来，他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只听曲如圭继续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上次测验，你在全班的排名滑到了第几名？季宁，这段时间，你到底是怎么了？好几个老师跟我说，你上课不专心！我问你，你成天在想些什么？还想不想考大学了？咹？”
“想！……”季宁低声嘟哝道。
“想！——就你这学习态度，还想考大学？哄土坷垃去吧！”
季宁局促起来。
曲如圭瞅了瞅他的脸，语气缓和下来：“你这孩子，老师原本挺看重你的，可这段时间……真让老师失望！……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困难了？”
“冇有……”季宁低头嗫嚅道。
“有，就跟老师讲，老师帮助你，一块儿克服？”
“冇！”季宁说着，抬起眼来看了曲如圭一眼，又赶忙低下了头。
“冇有，就好好学习！”曲如圭的语气又一次加重，“别跟那些不正干的孩子们，东奔西走，狼嚎虎吼！你想想，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你能回家干什么？喂猪？种地？我敢肯定，你喂猪、种地也不是个好把式！因为喂猪、种地，也得有副好身板、有把子好力气不可。你看看你，浑身上下拧干了都拧不出四两力气来……”
“老师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话，可我看，你与那个杜晓霜……啊……越来越不像样子了！下周找个时间，我非要好好批评批评她不可，自己不好好学习，还影响别人！哼，什么样子？成天涂脂抹粉的，还像个学生吗！……”
季宁面红耳赤，深深低着头。
“老师实话跟你说，你再这样下去，肯定考不上大学！你想想，考不上大学，你不回家种地喂猪，能去干什么？……别看杜晓霜现在对你好，等到你回家当农民了，看她还对你好不好！那姑娘，一看就是个虚荣心挺强的人，这么小的年纪，就这样讲吃讲穿讲享受，哼，将来会跟你到农村去受苦？你就别做梦了！老师是过来人，事情看得比你清、比你远！……”
季宁额头上的汗涔涔而下。
“还有，你不想想，你这样，对得起你那含辛茹苦供你来城里念书的父母吗？……别嫌老师的话重，老师是觉得你是个好苗子，才不忍心看着你错下去，毁了自己的前途。好了，回去好好想想吧！告诉你，老师会盯着你，看你听不听话，不听话，我会让人叫你爸来学校一趟，与你爸好好说一说……好了，去吧！”
季宁从曲如圭家里出来，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天边几颗耀眼的星星使劲眨巴着眼睛。街灯还没有亮。街边的几家杂货铺前，灯光明亮，人声嘈杂。从一家卖拉面的摊位上传来一阵欢快的迪斯科舞曲。一个穿花衣服、脑后扎一条马尾辫的年轻姑娘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大声喊：“拉面，又香又劲道的拉面啊……”
季宁一边在街上慢慢地走，一边思考着刚才曲如圭对他说的那番话，走过拉面摊的时候，他朝那个卖拉面的姑娘瞥了一眼，闪念间，很想去吃一碗拉面，但他的脚步又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走了过去。
“是啊，一切都忘在脑后了，忘记了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忘记自己的梦想……该死，真该死！”季宁在心里暗暗地谴责着自己。“是的，再不能浪费时间了！距离高考不到半年时间了，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绝不能让爸来学校丢脸，那样，爸会气死的……再说，自己不是一心想从这个狭小庸俗的环境中走出去吗，不考上大学，怎么能走出去呢？……”
他低头思忖着，暗暗下着决心，脚下的步子不觉轻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