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尽管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多时,但曲如圭老师仍然端坐在讲桌后面,兴致勃勃地给同学们讲课。
曲如圭四十岁出头,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好多。如果他不弯腰缩肩的话,应该算是个高个子的人,但现在看来,就像被酒色淘空了似的,身形居然全面地缩水了,变得矮小了。他大背头、宽额头、粗眉毛、光脸颊、圆下巴;光看这些,不看他的那双眼睛,一副标准的伟男子模样,但要加上他的那双眼窝深陷、目光闪躲的眼睛,恐怕原先给你的印象会一落千丈,不仅如此,还可能会让你产生一种很别扭的感觉。
但你可别因此而小瞧他,他可是季宁所在的学校里数得上的优秀教师,尽管曾有人私下里用各种风传恶心他,例如,有人说,在他来这所学校之前,曾在其任教的某乡中学因行为不检点犯过事,等等。但季宁从来没相信过这些传闻,不仅没相信过,如果哪一位同学敢当着他的面,聊传这些闲话,说不定他还会与那位闲话的同学打上一架呢。
曲如圭被季宁视为偶像。
那时候,如果你留意,可以经常在一些地区性的报纸上看到曲如圭发表的文章,其内容大多与校领导有关,比如,讴歌校长怎样为学校的发展呕心沥血了,赞扬校务主任怎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学生生活了,等等。
看到身边的人特别是自己的老师,竟然能如此高频率地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爱好文学的季宁,渴望把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的季宁,自然敬若神明。那时候,他想方设法收集曲如圭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来研读,一些文章,他甚至都能倒背如流。
不过今天下午,季宁对曲如圭到放学时间如此迟迟不放学却很不愉快。这倒不是因为季宁急于想和杜晓霜一起去玩耍,而是因为季宁急着回老家季家庄看望他父亲。
早在两天前,他就听去了他家一趟回来的姑姑说,父亲下地劳动时,不小心又把那条曾经受过伤的腿摔了一下,而且这次似乎摔得很重。他想回去看一看,当然顺便也让母亲安慰一下他那几周来被姑姑家那稀汤寡水的饭食尅抠苦了的肚子。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当姑父外出干活的时候,家里每顿饭都由老爹来做。在老爹无法操持做饭、特别是后来去世之后,这一重任就又落到了他的身上。由于他忙于外出劳动,做饭往往不能按时,为了不耽误季宁和女儿上学,他每做一次饭就多做出许多来,以便他们放学回家就可以热剩饭吃。
很多时候,一碗剩面条加热的时候再加半瓢水,就够两个孩子糊弄一顿了。因为要按时上学,所以季宁几乎天天吃剩饭。因为经常吃这种泡胀了的、质量不高的剩饭,所以正长身体的季宁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
季宁感觉饿,可又不敢跟他姑姑诉说,怕她那张丰润的笑脸立马会阴云四合,怕她那凌厉的眼神又会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在他瘦小的身子上剐来剐去。季宁感觉饿,也不愿意向大包小包用车拉着粮食往姑姑家送的父母诉说,怕含辛茹苦、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父母为此生气,和姑姑、姑父闹别扭。
尽管极力忍着,但饥饿的感觉仍像黄泥巴沾到屁股上,甩不脱。一天中午,当季宁放学走到一户人家,一阵炒肉的香气扑面而来,揪住他的鼻子猛打,他舌舔着嘴唇抽动着鼻子,竟在那家门口呆呆地站了很久……
太阳西斜,一抹无力的光辉在窗玻璃上颤动。街巷里小商小贩杂沓的叫卖声传过操场微弱地撞击着教室紧闭着的窗棂。操场上,一群玩球的同学欢快地蹦、跳着、叫嚷着,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少年人特有的激情与活力。
季宁心不在焉地望望窗外,又扭回头来瞅瞅讲台上正讲得起劲的曲如圭,禁不住气恼不已。为了散心,他不禁在心里琢磨起回家后让母亲给他做顿什么好吃的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让母亲给他扯扯面吃。季宁觉得,先不说吃面,光是看着母亲做面,就是一种享受。母亲捋高衣袖,洗净手脸,系上洁白的围裙,从面缸里挖出白面放入和面盆中,按一定比例兑上水,两只修长的手像蝴蝶的翼翅一样灵巧地左转右旋,打出面穗,揉成面团,再用拳头沾水把面团扎软。面和好后,母亲用刀将面团切成均等的小块,将小块卷成小圆棒状,涂上一层油,放入盆里用湿布盖好饧半小时,再加碱水揉匀,慢慢揉成长条,五指并拢两手捏住两端,轻盈地腾空一甩,轻巧地合拢来旋成麻花形,如此反复多次,看看粗细均匀时,就放在案板上用干面粉滚匀。此时,母亲开始扯面了。她去掉两头,双手各执一端,上下抖动,用力抻拉;拉开,并拢,再拉开,再并拢……随着母亲舞蹈般飘逸的开阖动作,愈拉愈细的面条犹如数十条愈来愈细的银蛇在空中飞舞。母亲兴致高时,能一下子扯出四十多根面条,而且粗细均匀,根根不断、不乱。面条扯好,母亲一手执两头,一手钓中间;执两头的那手灵巧地掐掉头尾,手腕轻轻一抖,这些垂在母亲手腕上晃悠的银蛇就疾速地窜入锅中的沸水里了;等它们在锅里翻滚那么两三次,就可以捞到碗里了。
把热气腾腾的面条从锅里用筷子捞到碗里,倒上肉丁、茄子或西红柿、鸡蛋等烩到一块儿的臊子,再加上一点儿老陈醋或香菜、韭菜、蒜泥等调料,真可谓色香味俱全了。每次,季宁都吃得满头大汗,心醉无比。说实在的,季宁的姑姑做出的扯面也挺不错,但无奈的是,他却很少能够吃到。
有那么一会儿,季宁想回家让他母亲给他烧油饼吃,尽管母亲烧得油饼远赶不上她做的扯面美味可口,但油饼可以多做出一些来。当他回姑姑家的时候,可以带一些,等到肚饿的时候,拿出来垫一下。当然,这是千万不能让姑姑瞧见的,要不然她那尖利的嘴巴又会吵吵得他几天不得安生……
2。
正当季宁想着母亲做的美味,不可遏抑地吞咽着口水时,曲如圭终于结束讲课,开始布置课后作业了。
虽然他知道学生们仅仅只是过一个星期天,但他还是很认真地给他们布置了恐怕用一个月时间也未必能完成的作业。
为了希望他老人家能早点宣布放学,许多同学照例装出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或埋头翻书号题,或在本子上紧张地记录,或现出一副专注倾听的样子,虽然他们多半儿没把这当回事儿,因为对于给学生们布置的作业,曲如圭从来没有仔细检查过。
不检查归不检查,但大多数情况下,曲如圭还是要问一问的。
曲如圭询问学生们课后作业的完成情况,不像别的老师那样在刚上课或快下课的时候问。通常在一节课的当中,往往是在他讲着某篇课文的时候,冷不丁停下话头,扬脸儿朝屋顶怔怔地瞧上那么一会儿,当同学们正为老师突兀的停顿纳闷时,他却望着大家蓦地呵呵一笑,提高嗓音问:“上节课,我给大家布置作业了吗?”
许多同学不约而同地齐声回答:“布置了!”
问:“做了吗?”
又有许多声音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呼:“做了!”就像有人在旁指挥着似的那么整齐。
曲如圭嘿嘿一笑,说:“做了。真做了?”
一些同学红着脸低下了头,一些同学不好意思地相互看看,另一些同学装得很坦然。
曲如圭睒了睒眼睛,又嘿嘿一笑,说:“好,我相信大家!——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检查了。来,继续上课。”
于是,作业的事情就这样算过去了——总是这样就过去了。
但在当初,许多同学还为完不成这么多作业,着急犯愁呢。一些同学甚至担心,如果这位先生也像数学老师那样,完不成作业就让你整节课站在讲台旁边亮相,岂不难堪死个人!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每逢上曲如圭的课,一些同学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未曾想,结果却是这样,相信许多同学都长舒了一口气。
检查不检查作业是另一回事,但曲如圭布置作业却极为认真。一些题目,解释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学生们记不住,或在做的时候不明白。这一次布置作业也是这样。大约又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曲如圭总算把作业布置完了。
曲如圭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望着讲台下面,问:“都记好了吗?”
“记好了!——”同学们异口同声拖长声音高呼。
“记好了——那就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