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乡卫生院回到姑姑家之后,季宁心灵中起了一种新奇的变化。他瞅着姑姑冷若冰霜的脸庞和严厉的眼睛,第一次没有感觉到气苦,而是摇了摇头,在心里叹息了一番。不知是这一声叹息,还是季宁脸上的表情,使心敏的姑姑,有所察觉,吃晚饭的时候,姑姑还是数落了他一顿,尽管这顿数落,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显得没头没脑。奇怪的是,季宁没有像往常那样觉得多么气恼。吃过晚饭之后,他没有在意姑姑刺到他身上的目光,而是走进堂屋,拉亮点灯,努力排除杂念,聚敛身心,全神贯注于书本上。他认认真真地学习了两个小时,直到十一点半,才怀着愉悦和满足的心情,上炕睡觉。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的腿完全好了。父亲赶着骡车,踩着车轮吱呀吱呀的节拍,哼唱着一支古老的曲子,拉着他和杜晓霜到田野里去割麦。无边无际的麦浪,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灿灿的光芒。父亲迈开两条强壮有力的腿,挥镰刈麦,莹亮的汗珠子从他那古铜色的背上滚下,掉在地上四处飞溅,在他身后是一片片倒下去的金黄色的麦棵。
季宁和杜晓霜环绕着父亲,在那片金色的海洋里,手拉着手,兴高采烈地跑呀,跳呀,笑呀,忽然,一阵大风吹来,天空乌云密布,转眼之间,就唰唰地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季宁身上……季宁身子一哆嗦,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他侧耳听听窗外;窗外,天没有下雨,但似乎起风了,风在低低地吼,再仔细一听——不对!没有刮风,是有人在悲痛地哭泣!
季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忙穿衣兜裤跳下炕冲出门外;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他目瞪口呆:老爹去了!……
在这个家庭里,如果说季宁这个外来人是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做人的话,那么老爹努力想做的就是使自己成为一个尽量不麻烦别人、轻来轻去的影子。儿媳的唠唠叨叨和儿子的拙嘴笨舌,使这个认识到自己正在逐渐衰老的老人很知趣地一声不吭。
每天天不亮,老爹睁开眼睛,从炕上爬起来,就一刻不停地忙活到天黑,犹如一头任劳任怨、不知疲倦的老黄牛。
在老爹里里外外什么活儿都能干得了的时候,季宁的姑姑对他还算和气、孝顺,偶尔——那也得赶上她心情好的时候——做熟了饭还会亲手端到他面前,后来当他在家里呆坐的时间越来越长,特别是当他不仅干不了活儿而且还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就把他当作了累赘,而且还时不时地对他脸上脸下起来……
望着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仿佛被风干了的老爹,望着老爹那蜡黄的像干核桃似的脸颊,望着老爹露在白被单外面的那条瘦骨棱棱的胳膊,想起老爹生前热心照顾他的种种情景,季宁不禁心头一阵刺痛,胸中充满了凄凉、悲哀与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