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刚刚富裕起来的家庭,又落到贫穷的泥淖里了。
讨债的人,是三天两头走上门来,理由无过是“家里有人病了,要使钱用”“儿子要结婚了,彩礼钱还没有凑够”“要盖新房了,檩条还没有去买”等等,带着羞赧的面容,委婉地把这些要人还钱的话唠叨了一遍又一遍。季生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一边拼命劳动挣钱,一边拆东墙补西墙、借新债还旧债,有时候急得没办法,债主催迫得太紧,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折价让讨债人拉走、抬走、推走……
郝月有时候气不过,愤恨地说:“这些人真狠心,他们都忘记了,咱家开砖厂的时候,是怎么照顾他们的……”
季生淡淡地说:“借下钱总是要还上的!”
郝月说:“又不是不还他们!这么追着撵着的,倒像是咱们赖着不还似的……”
季生说:“人家可能真是遇到了难事,不然谁也不会好意思催得这么紧!”话虽如此说,但他心里明白,这些人是怕他塌下的窟窿太大,真有一天还不起,便找各样借口来要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即是如此。但这些又不能对妻子说,只能自己弯下身子,不择劳苦,拼命死受,挣钱还债。
2。
冷阳镇街头,季宁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家发生的这些事。
街面上,车来人往,人声鼎沸。燥热的风早已烘干了他脸腮上的泪渍。他也不再流泪,眼望着街上乱哄哄的人群,暗暗打定了主意。
季宁走进父亲的病房时,那个讨债的中年妇女已经离开。昏暗的房间里,母亲在低低地啜泣,躺在床上的父亲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季宁找见墙壁上的开关,摁亮了电灯。
母亲看了他一眼,赶忙扭过头,撩起衣襟擦眼睛。
父亲望着他,问:“回来了。今天怎么没有上学?”
“今天是星期天!”季宁答道,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望着父亲消瘦的面容和那条打着绷带的腿,又瞅瞅母亲憔悴的身形,季宁踌躇了片刻,开口说道:“爸,妈,我不准备上学了!我想找个事情做,挣点钱!我……”
父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季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父亲突然愤怒地把拳头砸在床边,眼瞪着他,恨恨地骂道:“冇出息的东西!你说什么?大人这么累死累活,不就是指望你能考上大学,将来有个出息吗!你怎么能这样想?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冇出息的……”
父亲朝他挥舞着拳头,要不是腿在床架上固定着,真要朝他扑过来。
母亲惊愕地问道:“宁儿,你怎么好好的,会这样想?”
“我只是觉得你们太辛苦了!我……”
季宁埋下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哦,好孩子……”母亲把他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肩膀,也流下泪来。
“不要哭了!”父亲突然烦躁地大喊道。
母子俩停下哭泣,不安地望着他。
沉默了半晌,父亲的脸色缓和下来。他用手拍拍床边,温和地对季宁说:“来,宁儿,坐过来!”季宁坐到他身边。他抚摸着季宁的手说:“怎么,宁儿,忘记爸爸平常是怎么对你说的了?……”
“冇!”季宁说。
……从他懂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反复给他讲,作为一个穷苦农民的儿子,尤其又生在这样一个偏僻贫落的小山村,只有好好念书,念好书,才能找到一条好出路;有了一条好出路,才能过上庄稼人过不上的好日子,才能出人头地,让人高看一眼。
这样的日子,不会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不会在凛凛朔风中爬高上低,不会未老先衰,不会齿落颊瘪还佝偻着腰在地里刨食,不会生前睡不上一支舒适的床、死后躺不上一口好棺材。这样的日子,月白风清,日丽晴和,可以披着月光的轻纱漫舞,也可以沐浴着明媚的阳光舒心惬意地散步,而不必为口袋里是否有钱、锅灶里是否有米、身上是否有御寒的衣服而时刻焦心。
父亲不是诗人,但他却用简朴的语言在季宁的脑海里描绘出了这样一副如诗似画的美好日子的愿景,同时,也让季宁从小就清醒地认识到:对于像他这样的农村男孩子来说,念不好书,考不上大学,就意味着回家像老辈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敲打土坷垃!劳累到该成个家了,就找一个身体壮硕、能生孩子能干农活的女子成婚,然后生儿育女,接着鼓捣土地,过着一生如一日的不变的生活。等到含辛茹苦、忍辱受欺、拼死拼活把孩子们拉扯大,自己乌黑的头发也变白变稀了,强壮的身体也变瘦变干了。到这个时候,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获得一些儿孙绕膝的快乐;运气不好的话,就会被不孝的儿女们视为负担和累赘,就会像他们村的一些老人一样,被抛到一边,独自凄凉地苟延残喘,直到被埋入黄土、化为黄土,可能也未离开过这片浸透着自己汗水和淘空自己生命的黄土,半步……
听父亲这么一问,季宁头上冒出了冷汗,悔不该刚才说什么不上学的话……
父亲见他面有愧色,用低沉的声音说:“宁儿,爸知道你的心思……家里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爸也不需要你操心。好好学习,等将来有个出息了,就是对爸最大的安慰,就是对我和你妈最大的孝顺!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余的事情,什么都不用管!记住冇?”
季宁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爸,我知道错了!……”
“好了,让你妈带你到街上吃点饭吧。明天就回你姑姑家,好好上学,别再胡思乱想了……”
季宁张了张口,还想对他父亲说点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