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看着季勇的精神似乎一天天好起来,季生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砖厂的事情却又让他揪心起来。
他一个多月不在砖厂,竟有两窑砖都给烧坏了。砖被烧坏,就无法卖成钱,但工人们制砖坯的工钱却不能不付,此外,还得向定制这两窑砖的客户说好话允许他推迟交货的时间,如若人家不允许,违约金是跑不掉的。幸亏定制这两窑砖的客户同意他赶烧出下一批砖来给他,而且不要他赔付一分钱;幸亏工人们很能体谅他,同意加班加点来赶制。
为了赶进度,傍晚,在工人们下工回家之后,季生往往还在砖厂挑灯夜战。
那时候制砖,不像现在这样是用机器,一切都还是手工。季生把从帽儿岭上劈下来的黏土用镢头捣碎、用筛子滤净,兑上适量的水,和成软硬适度的泥巴,双手捧起足够大的一块泥巴,用力投在长方形的木制模具里,用木锤将投在模具里的泥巴敲打结实,用一块平整、结实的刮板刮掉多余的泥巴后,双手抓住模具的两头把模具端起来,走到平整的场地上,弯下腰,双肩耸动,使巧劲把模具底朝上猛地扣在平地上,再轻轻地稳稳地把模具抬起,这样,就做出了成型的砖坯。等这些砖坯晒干之后,装进窑里焙烧成砖。
这一过程,每一步都需要制作者掌握恰到好处的力道,譬如把装有泥巴的模具向平地猛扣的那一道环节,如果用力不当,扣在平地上的砖坯不是歪斜,就是缺棱少角。这工作,虽然不需要开山伐木那样的大力,但长时间做下来,更累得人腰酸胳膊疼脑袋发蒙。在砖厂做工的人,季生平素根本就不让他们劳动过长的时间,一为他们的身体考虑,二为砖坯的质量考虑。但现在他自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活,还要保证质量,体力的严重透支,是自然而然的事。
季生看上去更瘦了;他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干涩;两只大黑手,筋骨毕现,茧子满布,就像砖厂边上那棵老榆树粗糙的树皮。心疼得季勇不断地自责内疚,恨不得自己的病马上就好,他立马就可以像往常那样,和哥哥并肩作战。心疼得郝月恨不得让季生一天吃五顿饭,可他有时候忙得连吃一顿饭的工夫都没有,白天黑夜忙得手脚不失闲。
当两窑砖坯终于装进窑里,准备烧制的时候,季勇却连续两天吃饭不利索起来,心生恐惧的季生赶忙送季勇到了医院。医生说,这是体质虚的缘故,吃些中药和补品调一调吧。于是,一兜子中药、一兜子中药便拎了回来。麦乳精、补血剂、人参养气丸……不论多贵的药,只要医生推荐,都成盒甚至成箱地往家里搬。
家里的窗台上、炕桌上、炕头柜里,全都搁上了已空和未空的药瓶、药盒和高档补品。屋里屋外,到处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有时候,季勇吃得不对劲,还会哇哇地呕吐起来,于是,屋子里还会充满饭食到肚子里溜达一趟之后出来的那种难闻的气味。如此环境,自然不利于孩子的学习成长,另外,季生和郝月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季勇身上,没有心情也没有余力照顾儿子季宁,于是,便把季宁送到了县城郊区他姑姑家,由他姑姑来照看。
如今,家里所有的人都以季勇吃饭是否顺利为忧乐的唯一标准了;哪一天季勇多吃了几口饭,且吃饭利落,大家就沉浸在愉悦甚至兴奋的情绪之中;哪一天季勇吃饭不利索了,吐了几口,大家脸上顿失笑容,甚至连在院子散步的鸡狗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否则,说不定主人会把烦闷气恼撒到它们头上。
2。
为了使季勇的身体恢复得快一些,增强他抵御鬼祟在他身上捣乱的力量,爱弟心切的姐姐们便想出了一个所谓的冲喜的辅助治疗办法。起初,季生颇不以为然,甚至认为很荒唐,但架不住妹妹、妹夫们左一个例子右一个例子的劝说,便将信将疑起来,再后来,也许是被唯愿弟弟尽快好起来的迫切愿望搅乱了神智,便同意了。
季勇本人对此当然很高兴:病痛的折磨和对生的渴望使他对恢复身体一切有用无用的办法都恨不得尝试一下。但贾瑞莲呢?令人不解和奇怪的是,她竟没觉得有什么委屈,好像没经过怎么深入细致的考虑就同意了这件事情,只要求季生在原来说好的基础上再增加五千块钱的彩礼钱。
五千块钱,这在当时那个年代来讲,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为季勇治病正在不断地花钱,而且到底花多少钱是个够,谁心里也没数。这个时候,贾瑞莲提出这样的要求,很有点“趁火打劫”的意味,但季生还是咬咬牙,皱着眉头答应了。
院子里的喜棚搭起来了。一堆一担的鸡鸭鱼肉果品蔬菜从县城里买回来了。季勇和贾瑞莲的穿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件不落,全都置办得齐齐整整、漂漂亮亮。酒席支起来了。响器班请来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一派洋洋喜气,一片匝匝喧嚣。
季生和郝月里里外外忙碌着,应酬来贺喜的亲戚、朋友、乡亲,这个吃好,那个喝好,尽管忙得脚不沾地,嘴不停歇,累,乏,困,但他们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笑容,因为自从决定给季勇操办婚事以来,季勇比以往吃得多一些了、顺溜一些了。他们已经几乎相信:这个叫贾瑞莲的女人的进门会给这个家庭带来祥瑞,会冲走扑在弟弟身上缠磨人的晦气,身体会很快恢复健康。
迎亲的队伍早早就出发了。在迎亲队伍出发之前,尽管季勇的精神状态不错,季生还是一再叮嘱弟弟和傧相们,到女家之后,一、不准季勇喝酒,二、没必要的程序一例省掉,总之一句话,不能让季勇过于劳累,早完事早回家……
果然,太阳离山头还有一杆高的时候,娶亲的队伍回来了。人们听到喧天鼓乐,赶紧迎了出去。只见骑在马上的季勇两腿哆嗦,脸色灰白,牙关紧咬,汗流如雨,两只干枯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吃力地转动着。如果不是由两个高个子的傧相在马的两厢高高举起胳膊使劲扶着他,也许他立马就会从马上栽倒下来。
在季勇的马之后,袭一身红装的贾瑞莲,尽管也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尽管也穿得喜气洋洋,漂漂亮亮,但她脸上没有一点喜气,而是流露出一种奇特的悲哀的颜色。她紧张不安地瞅着季勇,每当季勇的身子左右摇摆,她就眼神发白,恐惧得战栗。
娶亲队伍簇拥着新郎、新娘,随着响器班的吹吹打打,走近街门。按惯例,新郎应先下马,然后去扶新娘下马,之后抱起新娘子走过铺在街门道子下的红毡,步入院子,站到院子里喜棚下的香案前,举行拜天地的仪式。热热闹闹地拜完天地,稍事休息后,男家尊贵的亲戚、客人,女家来送亲的尊贵的亲戚、客人,就开始陪新郎和新娘吃支鼓酒席。所谓吃支鼓酒席,也就是在吃酒席的过程中,响器班要支起锣鼓吹奏喜乐。响器班不仅要奏乐,更要拿出看家的本领来,把整个婚事的热烈气氛推向高潮。伴随着响器班的吹拉弹唱,吃酒席的人划拳行令、推杯换盏,自在吃自在喝;围观响器班的人群鼓掌叫好、磨牙逗乐,自在笑自在乐,这种情景,一直要持续到酒席上十样主要的酒食吃下来,如此,非持续两三个小时不能止。如果响器班的人吹拉弹唱不卖力,或围观听众不满意,还会有人起哄或者故意刁难响器班的乐手们,严重者主家会扣发昔日与响器班班主议定的一部分赏钱;当然,这是班主和东家都不愿发生、不愿费口舌的事情。
季勇的婚礼,这一切程序都省掉了。
季勇的马刚到街门口,抢步向前的季生就让两个傧相把季勇扶下马,直接搀到了堂屋里间的床上。新娘则由一群嘁嘁喳喳的妇女们簇拥着,径直领进了窗户上贴着大红囍字的暂作洞房的厢房里。
宾客们都涌到里间屋嘘寒问暖,季生怕弟弟害累嫌吵,一律委婉地挡在了门外。之后,季生便拉过响器班的班主来,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响器班的班主便抄起唢呐,指挥响器班的人坐到喜棚下,他自己则腮帮一缩一鼓,使出浑身解数,把喜庆的曲子吹了一曲又一曲,直吹到月挂树梢、帮闲凑热闹的客人们慢慢散去,才和响器班的人收拾起家什,离去。
夜深了。没有回家去的亲友们也都各自寻找地方躺下睡觉了。暂作洞房的厢房里悄无声息,贾瑞莲好像也已进入梦乡。
季生和郝月照顾季勇吃罢药,看着他睡去,才走出里间屋。他们俩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望着窗户里黑兮兮的暂作洞房的厢房,心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踱进了厨房。
厨房里水渍满地,杯倾碗斜,一片凌乱景象。季生夫妇俩不约而同地从胸腔里叹了口气,在一张油腻腻脏兮兮的长板凳上坐下,偎依着,好久好久,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晚,季生心里没有一点喜悦,一种浓重的悲戚之感填塞胸间,一种沉沉的倦怠无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想和妻子就这样暖暖地偎依着,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一直坐到天明,坐到老。
天光放亮,季生身子一振,被人叫醒了,只听小妹在他耳边低声说:“哥,快醒醒!弟弟又不大好了……”
3。
季生宽阔的额头上有了越来越多的皱纹,而且这些皱纹像大地上牛拉的犁壕,悄没声儿地在往深里掘进。因为没有精力照管砖厂,在砖厂又接连烧坏了几窑砖后,季生便咬牙把他和弟弟季勇一手创办的砖窑转给了别人打理。
一贯整洁、做事利落的郝月变得不事修饰、手足无措起来,而且动不动丢东忘西,背过小叔子季勇与人说话,还没开口就开始抹眼淌泪。
眼看季勇在逐渐消瘦下去,郝月想方设法给他做些可口的吃食,想让他多吃几口,可大多数情况下,端到他面前的吃食,他只是浅尝几口而已,有时候甚至连闻都不闻。每逢这种时候,郝月只知道转过身子哭。
贾瑞莲呢?是能不到季勇病榻前就不到他病榻前,不仅如此,她开始经常性地回娘家了。每次回娘家,都是去的时候穿的衣服多,回来的时候穿的衣服少。后来,季勇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在娘家呆的时间也就越来越长。
一天清早,郝月睡眼惺忪地跑去看季勇,发觉季勇的身子已经变凉,禁不住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闻讯赶去的季生望着弟弟季勇安详的面容说:“好!早去早托生,省得活受罪!……”话未说完,就一头栽倒在脚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