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流金似火的日子。
这天上午,季勇赶着骡车,从乡煤矿往砖窑上拉了两车烧砖用的煤炭,中午,歇了骡子,回家吃饭。午饭,郝月做的是猪肉臊子拉面。季勇洗罢手脸,端着碗,蹲在街门道子下。他一边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着面条,一边嬉笑着夸赞他嫂子做的饭香。突然,季勇像被面条噎住了,上不来气,拉长了脖子喘息,接着便牵牵连连起了一长串咳嗽,直咳得脸红脖子粗。
郝月慌了,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为他捶背抚胸,但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看着季勇痛苦难耐的样子,郝月又急又气又心疼,忍不住责备道:“让你吃饭慢点,慢点!你就是不听,看看噎住了吧!暴力努筋的,多难受!”
哗啦一声,季勇开始往地下吐。
郝月一边给他继续捶背一边说:“吐吧,吐出来就好了!”
季勇直吐得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流。他搜肠刮肚地大吐了一阵子,把头疲倦地仰靠在街门板上,暂时平静了下来。
歇息了一会儿之后,季勇重新夹起一筷子面条往嘴里塞,但他的喉咙下面像蹲着只老猫,面条老鼠似的,滑到那里就吓得往口外跑。
季勇吃吃吐吐,吐吐吃吃,如是好多次,都没能使一根面条顺利地咽进肚子里,最后气得他干脆撂了碗筷。
季生见状,赶忙让准备去上学的儿子季宁跑到乡卫生院叫来了高南续医生。
高医生来了之后,从药箱里取出一根扁平的银色东西插在季勇嘴里,瞪大眼睛,瞧了瞧,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热面条烫肿了嗓子眼。我开点消肿的药,吃一吃就好了。”
郝月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放心地问:“老高,真的冇什么事?”
个子高大、一脸端庄的高南续听了这话,不禁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说:“哎呀,老嫂子!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好了!”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来,伏在桌子上写下药方。
果然,季勇吃了高医生的药,情况似有好转,只是暂时还不能吃硬一些的东西。
郝月说:“不能吃就先不吃吧。等你彻底好了,想吃什么嫂子就给你做什么。”
一个月就这样不疼不痒、马马虎虎地过去了。一天早上,从砖窑上回家来吃早饭的季勇,突然一粒米都咽不下去了,吃多少吐多少,后来甚至连喝口水都喝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棉花塞子彻底堵上了。
季生和郝月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又让儿子季宁去叫来了高医生。
高医生为季勇号脉,量血压,看舌苔……每一项检查都像做仪式那样庄重和认真,之后,闭目凝神沉思半晌,然后脸色凝重地建议季生带季勇到县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季生立马骑摩托车带季勇去了县城。
夜里八九点钟,季生回来了。
郝月迎上前去,惴惴不安地问:“怎样?检查了吗?”
季生闷闷不乐地说:“县医院的医生建议咱们到市医院做个胃镜检查。”
郝月的脸色变作灰白,探头向街门外瞧了瞧,叹了口气,问:“勇儿呢?”
季生说:“我让他先到石里村他二姐家去了。她那里距离县医院比较近。省得他也跟着我来回跑。明天一大早我俩坐车就去市医院瞧瞧。”
第二天,季生走后,郝月呆在家里,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在心上,就好像她的心也跟着季生到医院里去了。
入夜,天突然下起雨来。郝月一夜未睡,怀着不祥的预感,倾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天蒙蒙亮的时候,风歇雨息,困倦不支的她刚要朦胧一会儿,忽听街门被人拍得山响,赶紧翻身下床,趿拉着鞋,踩着院子里的水洼,噼里啪啦跑去开门。不一会儿,一身雨水、两腿泥泞的季生疲惫不堪地走进屋子。
郝月盯着季生的脸,心咚咚跳着,问:“怎样?勇儿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食道癌!医生说咱们有些耽搁了!早检查早治疗就好了!” 季生说完,长叹一声,颓然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然。
郝月的脸霎时失去了血色,又怕自己听错了,就用质疑的口吻又问了一遍。
当再一次听到肯定的回答时,郝月嗡嗡嘤嘤地痛哭起来。
季生双手抱着头,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后来他抬起头瞅着郝月,嗓音沙哑地说:“行了,不要哭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该想什么办法想什么办法吧!——快给我弄点饭来吃吧!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水米冇打牙了!另外,给勇儿准备些洗漱的东西和换洗的衣裳。你也赶快收拾收拾,吃过饭,一起到医院去。”说完又拿眼瞧着季宁说:“宁儿,你也不小了,也该担点事了。我和你妈这些天在医院照顾你叔叔,三两天可能回不来,你在家要好好的……”
季宁眼泪汪汪地答应着……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季宁只见过父亲两三次。每次父亲回家来,总是揣上些钱,拎上些吃食和换洗的衣服,又急匆匆地走了,顾不上问他功课的事,顾不上到砖厂去,父亲的一切心思都放在了躺在医院里、被病魔折磨着的叔叔身上。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一天下午,季宁正站在猪圈墙边喂猪,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停在了他家门口,车门打开,父亲、母亲和叔叔从车上下来了。季宁惊喜地跑了过去,但眼前的情形不觉令他大吃一惊:这么多天不见,母亲好像瘦了一大圈似的,浮肿的眼睛耷拉着,似乎随便往哪儿一靠都可以睡着。变化最大的就是叔叔,原先红润的脸膛变作焦黄;原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水雾,疲倦地随时都像要合上;原先圆润的下巴颏不见了,就像被斧头削过一样,变得棱角分明;原先浑身的肌肉似乎在医院里被卸干了,变得瘦骨嶙峋,而且看起来是那样的虚弱无力,好像一阵风来便可以把他吹倒。
季宁牙关紧咬,但眼眶里仍然禁不住盈满了泪水。
季生不露声色地瞪了季宁一眼,季宁赶紧跑去拿从车上卸下来的东西……
第二天,亲戚朋友来家探望,季生向他们大声宣告:“是的,是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医生说,静养一段时间,就冇事了……”
闻听此言,大家说笑起来,恭贺手术的成功,嘲笑某个曾经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的人。喧闹声从季家院子冲出来,惊飞了停留在檀树上的一群叽叽喳喳的鸟雀……
2。
在季生和郝月的精心照料之下,一段时间内,季勇能拄着拐杖下地了,于是,他便常常要到街门外的巷子里去坐坐,看健康的人们在街巷里来来往往,听鸟雀在树梢头生机勃勃地啁啾,看街巷里的狗们欢快地追逐打闹,有时候竟一直待到黄昏,直到街巷里没人为止。
季勇在外坐着的时候,郝月便常常要季宁相陪,可她哪里知道,季宁最怕黄昏的时候还陪着叔叔在外坐着了。这个时候,叔叔和他的眼前所见会截然不同。有时候叔叔的某些话会吓得他丢魂失魄。
一天傍晚,季勇把苍白的下颚搁在双手拄着的拐棍上,眼盯着暮色笼罩下的空荡荡的街巷,小声说:“宁儿,这会儿,巷子里怎么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啊?你看,还有一个全身穿白的白胡子老头一边走一边在捧着本书看,呵呵,还冲我笑呐,可我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宁儿,你能听到吗?是不是我这些天吃药,把耳朵给吃出毛病来了?”
季宁恐惧地盯着看不到一个人影的街巷,耳听着像无数只脚在地上拖着走的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不禁毛骨悚然。他怯怯地向叔叔提议:“叔,咱们回去吧!——我肚子饿了!啊,回去吧!”
季勇拿过拐杖,吃力地从靠椅上站起,说:“好!那咱们就回去吧!”他站起身来往回走的时候还扭头冲空落落的街巷笑笑,仿佛在跟那个虚无的白胡子老头儿打招呼。
季宁赶紧端起他身下的靠背椅,撒腿跑进街门,惶惶然连椅子上厚厚的坐垫掉到地上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