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卫生院坐落在冷水镇一段繁华的街道中间。它的左边是一座装潢靓丽的酒楼,右边是一溜商铺,商铺门前的摊位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百货。货摊前,人来人往;卖货人汗流满面地兜售着商品。破陋的乡卫生院跻身中间,就像一个乞丐站在一群衣冠楚楚的有钱人中间那样,不协调。
季宁走进父亲所在的病房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半山腰。灰黄的阳光斜照在病房斑驳陆离的墙壁上,不动声色地闪烁着。一股由碘酒味、石膏味、闷骚的汗臭味混合而成的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直刺人的鼻翼;季宁不禁皱了皱眉头。
父亲脸色铁青,仰躺在简陋的病床上,一条紧裹绷带的腿,直挺挺地搭在床尾一个形状奇特的木架上。母亲愁容满面,斜着身子,坐于床边,正与坐在病床前凳子上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妇女商量着什么事情。那妇女一张已不再年轻的脸庞上挂着几许掩饰不住的恼怒;两只细长的手神经质地揉搓着怀中一个白底蓝花的小布兜;她的眼睛眯缝着,瘦削的头颅微微摇晃着,仿佛想急于抖掉头上的某种重负似的。
一跨进门槛,季宁便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头。
见人进门,房里的三个人一齐抬头,目光射向门口。
那妇女一见季宁,迟疑了片刻,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仿佛很高兴有人来打破这屋里沉闷的气氛似的。
“哎呀,这就是宁宁吧。怎么,今天冇上学,来看你爸?”
母亲说:“宁宁,这是你万昌婶子,叫婶婶!”
季宁赶忙叫了一声。
那妇女走到季宁身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哎呀,已经长这么高了!孩子,你还记得吗?你叔叔活着的时候,曾经带着你,到过我们家。我还给你烧油饼吃呢?”
季宁一脸茫然。
“那时候,孩子还小……”母亲讪讪地说罢,对季宁吩咐道,“宁宁,你先到外面转转去吧,我和你爸,跟你婶婶有事要说!”
季宁望了望父亲,父亲点了点头。
季宁退出房间,但他并没有离去,而是隐在门旁窥听。
中年妇女见季宁走出房门,像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在父亲的病床前站下,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家万昌的意思……啊,他也知道,季勇刚死,怕哥家经济紧张……他的意思……他的意思,也不是说立马就让哥把借他的钱全部还上……要是……先还上一部分吧,余下的,余下的以后、以后再说……要不是缺钱,要不是我们家孩子说下的那姑娘家催得紧,我家万昌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我跟哥嫂开这个口……毕竟那时候,万昌与季勇也相处得不错,就是跟哥……”
母亲忧愁地说:“可现在,我们实在……”
“哎呀,老嫂子,你看能不能先到谁家去倒借倒借呢……”妇人说。
“哎呀,去谁家啊?不瞒你说,勇儿生病的时候,几乎把能借的人家都借遍了。这次,他把腿弄伤,也是借了钱才来住院的……”母亲神情哀戚,声音低沉。
“那可怎么办啊?总不能让我们……”妇女涨红了脸,不满地瞥了母亲两眼。
父亲扭动着身子,呻吟了两声,想来是觉得难受。
母亲赶紧瞅着他,问:“啊,怎么了?还是疼吗?要不要去叫医生?”
季宁鼻子一酸,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涌出眼眶。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债主竟在这个时候,追债追到了医院里,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无情的债主,竟然是万昌婶子。按理说,万昌与叔叔是好朋友,曾经与叔叔不分彼此地在一起厮混过;叔叔生病期间,他还数次来家看望过叔叔,有几次,也曾难过得掉泪;就是这样一个要好的朋友,竟然在这种时候,派自己的媳妇跑到医院里,来催债。
嘈杂的街头,季宁踱着步子,慢慢地向前走。
他不顾人们异样的目光,哽咽着,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