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去一周了,而季宁的姑妈与姑父仍没来露露脸,杜晓霜的姨父与姨妈不禁心下着急。
“要不你再去他家叫叫吧?这孩子老躺在咱们家,也不是个事啊!万一……咱可担待不起!”
姨妈背过晓霜,再次对她丈夫小声嘀咕。
“我不去!要去你去!——狗日的,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对自己的亲侄儿竟这样不闻不问,真他妈不是人!”堆山红着眼睛恶狠狠地咒骂道,同时,把手中的锯子弄得吱呀乱响。
“你小声点吧,别让宁宁这孩子听到了!”姨妈小声说,“我看他这些天已经够难过了!不要……唉……”
其实,躺在里间床上的季宁早就醒了,外间屋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进了他耳朵里。他的眼睛再一次无可奈何地糊满了泪水。他硬撑着坐起身来,拖过搭在床头的衣裤,开始穿衣兜裤;头晕目眩,脚踩在地板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感觉轻飘飘的,不过,他咬紧牙关,还是让自己直直地站立在了地板上。
丈夫拎着工具走后,姨妈坐在木凳上,一边摘菜,一边低头叹息,猛一抬头,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起来了?”
“姨妈,我已经好了!你放心吧!这几天,让你和姨父受累了!我,我,我……”季宁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给姨妈深深鞠了一躬。
“孩子,别说这样的话!”姨妈的眼泪哗地流出了眼眶。
“姨妈,我这就走了……姨父和晓霜回来,你跟他们说一声……”
季宁一边说,一边摇晃着身子往门外走。
“孩子,你真的好了?要不再在这儿歇几天吧?……等霜霜回来再走也不迟呀,要不这丫头会跟我闹的!……呃,那行……以后,你肚子饿了,还来姨妈这儿吃……”
姨妈犹豫了几次,想拦住季宁,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把挽留的话说出口,送季宁出了院门。
街巷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好像骄阳把一切都堵在了屋里。空气晶亮而潮湿,似乎还在嘶嘶作响,像某种纤细的东西在燃烧一样。婆娑的槐树、玉立的榆树伫立在骄阳下,不耐烦地扭着腰身听着蝉的聒噪。一只吐着长舌的狗,跑过来,嗅了嗅季宁的腿脚,哼哼两声,又跑远了。
季宁慢慢地走进院子;摇着芭蕉扇,正在树荫下纳凉的姑姑一抬头瞅见季宁,像不认识他似的,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季宁心一沉,眼前一黑,恍惚又听到了自己的身体被抛入黑井中,与坚硬的井壁摩擦所发出的哧哧声……
姑姑扭过脸去,继续与蹲在面前的女儿说话。
“菁菁,好孩子,听话!住几天就回去吧,啊!”
“不!妈妈,我不回去……他,他不是人,掐我,还用嘴咬我的……”菁菁歪着头嘟哝道。
“不会了,孩子!我跟你爸讲了,你爸已经教训过他了……孩子,回去吧!你嫁给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能老住在娘家,这会让人笑话的……”
姑姑故作甜腻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季宁一扭身走出了院门。身后,他听见老爹在厨房里朝他喊:“宁宁,你去哪儿?”
季宁没有答话,拼命抑制住泪水。
火腾腾的太阳烦躁不安地照射着大地。几天前,那场肆虐的暴风雨,使得葱绿的大地增添了一些深刻的痕迹:原先平展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深深浅浅的沟壑,原先排布沟壑的地方却变得饱满起来。一棵直挺挺的白杨树被拦腰截断了,它痛苦地垂着腰身,脸庞紧贴着地面。一棵高大的青松被扯去了半边身子,但仍倔强地挺着另半边身子,傲慢地俯瞰着大地,翠绿的脸盘在炎阳中白痴似的傻笑着。
季宁佝偻着身子,迈着沉重的步子,沿着那条熟悉的田间小径,慢慢地向前走;小径的尽头,是一片蓊郁葱葱的坟茔。
因为不再担心被人看到,他任凭泪水顺着脸腮肆意流淌……
很长一段时间里,季宁都睡在姑姑家的厨房里那个连着灶火的土炕上。
这种连着做饭热水的煤火灶的土炕,由于建炕筑灶的技术不过关,也由于过于简陋,冬季时节,根本没有办法睡人;灶火很大的时候,能热得烙死人,灶火小的时候,又冷得能冻死人。即使不论寒暑季节的冷热,从刚填到灶膛里冒出来的煤烟气也能熏得人喉咙干燥、脑门蹦蹦直跳。
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时候,季宁常常爬起来,披着或浓或淡的夜色,走出姑姑家所在的那条脏兮兮的街巷,避开邻居家那条多管闲事的汪汪乱叫的歪脖子狗,拐出村子,沿着这条宁静的田间小径,独自徘徊。
小径在苍白的夜色中,像一条匍匐的蟒蛇,扭动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爬到山脚下,然后吐着信子,一头扎进了那片布满坟茔的田地里。
常常是,峥嵘险峻的黑色云团在冷寂的星际间,拉扯争斗;云团下,小径上,坟包间,一个少年在发出声声哀伤……
这会子,似火骄阳下,被自怜、哀凄与绝望的情绪包裹着的季宁,又下意识地走在了这条寂寞的小径上。小径的尽头,仍是那片郁郁葱葱的坟包,但现在看上去,像母亲笼篦上摆放的馒头一样,竟是那样的扎眼,季宁感到了一种意外的惊惧。在这一瞬,季宁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每一块石碑下面,每一座坟包下面,都躺着一个曾经活蹦乱跳而现在再也不能站起来的人。这种感觉,突兀、新奇而恐怖,像飓风一样呼啸而来,季宁禁不住一阵颤栗。这可是夜间来到这里的季宁从未曾体会过的呀!——也许是那时候季宁心中无垠的自怜和哀痛,让他忽略了对这环境恐惧的感觉吧。
季宁惊恐地瞅着这些站立得东倒西歪、仿佛站直了会羞愧似的石碑,突然,一种孱弱无力的感觉呼啦啦向他袭来……
“这就是人生的尽头吗?”季宁想。
他蹲下了软软的身子……
绿茵茵的草丛中,一大群黑油油的硕大的蚂蚁从小指般粗细的洞口中爬进爬出。它们在忙碌什么?这个蚁洞直通下面的墓穴吗?是不是在墓穴中躺着的那些人身上,都爬满了这些丑陋的黑蚂蚁?想到这,季宁不禁毛骨悚然……
哦,蚂蚁!叔叔下葬的时候,他就曾看到有几只黑蚂蚁在叔叔的棺木上爬来爬去。那时候,他想对父亲说,但瞅见父亲悲痛、铁青的脸庞,就把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张大嘴巴哇哇大哭着……自那之后,很多天里,那几只黑蚂蚁都在季宁的脑际攀爬。有几夜,睡梦中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周身被蚂蚁叮咬得红肿……
一只鼓着眼睛的蚂蚁正在往蚁洞里拖一条已经死去的干瘪的虫子。它走走停停,似乎感到有些吃力,又好像有些犹豫。这只蚂蚁有个钩针头似的头,长腿细须,一副壮硕蠢笨的样子。
“它为什么要往墓穴里拖虫子?难道墓穴里的虫子还会少吗?”季宁想。
他望着这些在洞口间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蚂蚁,忽然间全身起了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耳边仿佛听到一阵细密牙齿啃噬肉体的声音或如蚕食桑叶的声音……这种似有似无的声音,令他又恶心又愤怒……他很想伸出指头来,捻死那只蚂蚁,或者把那个蚁洞封死,但他又没有那样做,而是摇晃着站起身来,离开了这只蚂蚁,离开了这块布满蚁洞的坟地……
踏着干坼的小径,走出四五十步之后,季宁又朝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和高高矮矮的坟包望了一眼;不禁又打了一个寒噤。
“虽然人人的最终尽头都会是这个样子,但在生命仍如朝华般绚烂的时候,就时时吹拂墓穴之气,那就不如不拥有这个生命。”他恐惧地思忖道。
他的耳边不禁响起了语文老师曲如圭在给他们讲解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时所说的话:“明知道前面也许是沙漠或坟冢,明知道前面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但鲁迅先生仍在寂寞和敌意中独自执著地向前走,而且拒绝温情,不要怜悯,走得那样安详而充盈、从容而大勇、自信而尊严,这就是真的战士和猛的勇士……”
他清晰地记得,曲老师在给他们讲述这番话的时候,正是一个晚霞灿烂的黄昏,一缕颤动的金色阳光照射在他宽阔苍白的额头和脸颊上。曲老师讲完这番话,大睁着他那双白眼珠,脸色凝重地凝视着他们,停顿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把他刚才所说的那段话,吱吱呀呀地书写了下来……
“是啊!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季宁喃喃自语道。
走到石里村村头的时候,季宁下定决心:他要回老家跟父亲说一说,让父亲允许他搬离姑姑家……
是的,抛弃忧伤,一切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