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申时,京中下了一场不大的雨,秋雨绵密,以气为丝线,织成一张朦胧的网,网住凡尘景象。赫伯庸爱赏雨,他算不得什么文人雅客,喜雨又因雨而愁,作不得“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这样的诗来。他也说不清他是爱赏雨还是更爱雨下别的什么的。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顶重要的事了。明日便是他夫人出殡的日子了,他觉着悲,但又觉着似乎在这一世中算不得最悲的。他斜躺在一把藤制躺椅上,已算得上有些臃肿的身子,一动不动。
这便是顾七在锦绣庄后院的石亭子外见着的赫伯庸,邹眉躺卧的赫伯庸。他与赫伯庸并不算相识,虽然连他现下脚下踩着的那块青石板都是他的。他撑了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但肩头上依旧湿了一片。
待到长廊处,顾七收起手中的伞,扬手触及湿透的肩头,抬眸时瞧见左侧长廊处疾步前行的仵作窦燕,正欲唤他,却见他自西边的门里消失。他记得,那方向应是女眷的偏院,现在里头住着的,应是那位常年不出户的表小姐。
待顾七回到屋中时,雨也依旧未停,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晚,直到第二日早上方才消停下来。
昨日别时,江威海与顾七约在西街口的那尊达摩像下相见。原本达摩像所在是一座佛寺,唐会昌五年,唐武宗灭佛,下令裁并天下佛寺,这座寺庙就叫人给拆了。当时所有佛像都按计划给挪出去了,唯独挪动那尊达摩像时,天降空雷,当时只道达摩像一挪,难免惹天怒,只是所描景象多出于一些稗官野史,也不知道是否事实就是如此。一直到了现在,寺庙所在变成了一家赌坊。独独那尊达摩像还留在那儿。
顾七用过早饭后,便在离那尊佛像几步开外的茶水摊子里坐着。
达摩像旁开赌坊,也不知这赌坊的主是怎么思量的。但甭管人是怎么想的,但瞧京中赌坊众多,却也独独它一家,未开业便已弄得满城皆知,街头巷尾也总有人捎上一句:哎,你可知道达摩像旁开了家赌坊。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顾七面前的那壶茶水已经凉了个透。茶水铺子的店家瞧他一身粗衣模样,料着也吃不起什么好茶,便也不搭理她。
江威海是骑了马来的。就是那匹他一贯骑着的白马“千里雪”。他生得黝黑,却很喜白马,他自个儿一贯觉着佳公子就是要乘白马的,这一认知直到现在也还是根深蒂固。
他从马上下来。“我的住处离油茶面胡同近,便去了来,也省得你同我跑一趟。”江威海同顾七道。他取了桌上反扣的茶碗,提起茶壶,里头还留着不少茶水,他便给自己倒了一碗,那里头倒出来的竟是同白水一样清的水。他顿声道:“这铺子做得莫不是黑活,怎得这茶一点茶香都没有。”
“我就要了一壶白水。”顾七道。
江威海不语。闷头喝了一口水,平日里头吃茶吃惯了,此时不免觉着白水寡淡。“真当是怪事!”他放下茶碗,小声道。
“什么怪事?”顾七问道。
“两年前多在梨园出入的人里并没有什么张姓公子,你道奇不奇。”江威海道。
“会不会…时隔太久…”顾七垂目道。
“不会的!”江威海断道,“既是葛孟生说没有,那必定就是没有的,能从油茶面胡同出来的消息,必是无误的。”
他见顾七不说话,又道:“莫不是杜姑娘说了假话。”
“或许是吧。”顾七缓声道:“或者那人根本不姓张。”
“你是说张姓是那人假报的姓氏!?”江威海的眉蹙得更紧了。
“听闻有家叫'小食'的铺子,点心做得不错。”顾七起身道。看他那模样,似真要吃点心去了。
即便是心里有些不情愿,江威海还是同顾七一道去了'小食',他本人是不大爱食甜食的,来点心胡同也多是因为这是去葛孟生的油茶面铺子的必经之路,所以他自然也是没有来过'小食'的。
“掌柜的,昨日可是有人来取过一份点心。”顾七进了'小食'后也未急着找位坐下,反向到账台前问道。
“每日来这儿取点心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也不知客官问的是什么人。”那面瘦微须的掌柜笑道。
“是个着一身绿衣的女子。”顾七继而道。
“绿衣?啊…是有这么个客人的,这两日都会来我店中取点心。”掌柜道。
“甚是味美,现下便也来一份吧。”顾七道。
那掌柜歉然道:“那点心也没得现成的,是要师傅现做的,做起来要费上些功夫,客官若能等得,那便吩咐着让做着了?”
“那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一旁不语的江威海问道。
“也没得稀罕的,不过…”
“不过是桂花糕罢了。”掌柜话未道完,便听顾七接道。
顾七说这话时也未瞧着江威海,却是看着一直含笑回话的'小食'的掌柜。
“那客官这桂花糕可还要了。”掌柜的问道。
“便等有了新鲜桂花的时候再来罢。”顾七道。
锦绣庄已然几日里没像今天这么热闹的了。明明已挂起了丧幡,里头除了着素白长衣的人外,却多了十几个看着也不像来参加丧礼的人。
但锦绣庄的主人,现下一身素白长衣的赫伯庸却没有生气,因着他脚不便,里里外外几十口人也只有他一人是坐着的,他抿着唇,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别的人也没法子从他的脸上猜度出他此时的心情。不过,现下也没有人再会来瞧他高兴与否的了,因为所有人都正瞧着长身立于前堂的着一身青灰衫子的少年郎。包括赫伯庸本人也是如此。
“嗯哼!”站在顾七身旁的江威海重咳一声,清嗓子道:“这几日,发生了两起命案,想必我也不必在这里废话了的。”
“两起!?”
“有定论了!?”
赫伯庸同罗暨几乎是同时出声的。
“一起出自锦绣庄,另一起出自梨园。”江威海回道。言罢他却不同罗暨作解释,只瞧了他一眼。
罗暨见江威海的神色,便不吭声了,他思量着也是,若是没什么定论,又何必会这般兴师动众地将一干人聚在这儿。但梨园的命案不过才是昨日的事儿,若说有什么结论,也未免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