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威海当时直觉眉角的那根筋一跳。待到了不过昨日才来过的地方,屋内陈设依旧,格门紧闭,只屋子的主人伏倒在小几上,神色安详,若不是唇色毫无了血色,就如同熟睡一般。行走江湖多年,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的,但似乎今日倒在几案上的尸体来得有些悲怆,明明她的死相并未有多凄惨,甚至似乎是没有丝毫痛苦地死去了,但确确实实是让他觉得有些悲的。
“通知官府。”江威海顿道,言罢,便策马而去。
江威海的面色本就黝黑,今日看来却是比往日更黑了。他望见向前厅方向疾步而来的二人,迎上前去。
“出了何事?”顾七瞧见他都快挤在一块儿的眉,问道。
“梨园出事了。”江威海道,“杜陌晚死了!”
顾七微愕,脑海间却是渐渐浮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去梨园。”顾七道。
京城。
梨园。
平日里头梨园夜里的生意总是要比白日里好些,一入夜,也是有不少达官显贵,便衣来此,选个尽量低调的阁子,听听曲子,寻个乐子的。今日梨园门口却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一排交领窄袖袍的衙差。
“嗨,也不知里头是什么人,听个曲子都这么大的排场。”说话的是一货郎,货郎脑后,左侧斜插一对消息子,右侧则插了一把给鬓发上头油用的抿子。
“你瞧见没有,门口站的可不是普通衙差,看见他们手中的官刀没有,那上面是不都刻有一只解廌,那可是按察使的官刀上才有的。”一在一旁歇脚的壮汉道。
“大兄弟,瞧你年纪尚轻,见识倒不浅。”那货郎一瞧,那衙差的官刀上果真都刻着解廌,便道。
壮汉挠了挠头,听货郎如此说,面上一红,讪讪道,“倒不是我见识多,实是做着梦都想进按察使谋份差事,所以…所以就知晓得比别人多些了。”他顿了顿,又道:“按察使的人来了,梨园多半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哎,一帮歌妓能生出多大的事来!?”货郎道,转念乎而惊道:“莫不是闹出人命来了!?”
顾七与江威海二人纷纷下马。
江威海一瞧这梨园门口的排场,蹙眉笑道:“莫非是近日里京中太过太平了,一出了事,竟是要把按察使里的人一股脑地都调出来…”他望了眼愈见明媚的日头,道:“晒晒么。”
“哎!”
江威海正欲领着顾七往梨园里头走,却见两把官刀交叉拦于身前。
“里头正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去。”一衙差正声道。
“那要问问这柄弯刀同意不同意了。”江威海提了提手中的弯刀。
那俩拦路的衙差一愣,一看上去像是这帮衙差之首的人的立马拱手道:“不知是左寺丞大人,小的方才多有得罪,望大人见谅。”
“不碍事,只消让出条道便是了。”江威海道。
“这…。”那衙差极为为难,是拦也不对放也不是。正消此时,听闻身后有人道:“不知江兄弟来此,有何要事?”那衙差见来的人是副使罗暨,便暗自松了口气。
“查案。”江威海道。听他二人的口气,该是相识的。
罗暨一听,竟有些愣了。这梨园本是个莺莺燕燕所处,兴许里头是有那么一两个达官贵人的相好,他只道里头死的不过是个寻常歌妓罢了。但若只是个寻常歌妓,怎会要大理寺的人前来查案,莫非那女子身份特殊,莫非还与什么皇亲显贵……
江威海自小便与罗暨相识,这人的脾气秉性他是比谁都要清楚,说句不好听的,他罗暨撅个屁股他都知道他放的屁是臭是香的,瞧他那模样,准是又多想了。
“此事居然闹得如此大么,竟然惊动了上边么?”罗暨状似惊讶惶恐,实则是想从江威海口中套点什么出来。
“没有。”江威海道。
罗暨一听转身提脚便欲离开,又闻江威海道:“我想这小兄弟总是能帮着你的。”
罗暨听他如此道,便向江威海口中的那位小兄弟望去,只见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郎,心道江威海该不会是纯粹闲着无事可干,来调侃他的罢,又一想,他江威海也不该是这等人,便沉气问道:“这位是?”
“解骨手的······。”江威海道。
“解骨手柏森森!”罗暨叹道,“我道他这两年神出鬼没的,原来是教徒儿去了。”
“现下,可以进来了罢。”江威海道。
“当然可以。”罗暨瞧了眼顾七,继而又望向江威海道:“但你不行。”
江威海一愣,扬声道:“为何!?”
“规矩。”罗暨道。他又冲顾七道:“小兄弟这边请。”便不理会江威海,领着顾七背身而去。
王麻今年已四十有六了,他的人也和他的名字一样,脸上长有麻子。所以又有人称他为王麻子,但也只敢私下里叫叫,没有什么人会当着他的面这么叫他的,因为他本人并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王麻已经当了三七二十一年的仵作了,跟着罗暨却只有三年的时间,因着罗暨本人是按察使衙门里的副使,所以王麻也成了按察使衙门的仵作。
王麻利落地收起手上的工具,将那些个有些人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一股脑地装进一个旧的有裂痕了的牛皮袋子里。
“结果如何?”罗暨刚进了阁子,便已瞧见王麻在收拾东西了。
王麻这个人向来表情不多,可以说是个几乎没有表情的人,现在他也是面无表情地望向罗暨,却瞧见了罗暨身边的青灰衫子的少年。
“这位是?”罗暨办案期间向来不喜欢用无用的人,自然也不会带无用的人来,眼前的人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才对,便问道。
“说是解骨手的弟子。”罗暨道。
“解骨手啊。”王麻道,“他不是号称不收弟子的么。”
“他这样的人,谁又摸得清呢。”罗暨道。
顾七一直没听他二人在说什么,却是望向此时已被放置在白色软布上的那具尸首。他步到那尸首边,杜陌晚身上依旧着和昨日一样的服饰,玉白冰冷的手腕上套着翠玉镯子,玉的成色一般,可贵的是那玉镯上雕的一朵月季,小而别致。忽而瞧见葱白的食指上沾了黑色的东西。
“那是沾上去的墨汁。”王麻不知何时站到了顾七身后道,他示意顾七望向摆放在不远处的那张小几。
那几案上果有一只砚台,砚台边上搁了一根墨棒,墨棒上原本刻着的山水图只剩了一半的残影。几案上有一排墨点,墨点的尽头是一只曾吸饱过墨汁的毛笔,那笔头呈放射状散开,胡乱不堪。
顾七走向那几案,愣了片刻,喃喃道:“笔在,纸又去了哪里?”
“许是等不到取纸,就丧了命罢。”罗暨道。
“不对。”顾七顿道:“这两个墨点。”
罗暨顺着顾七所指瞧去。靠近几案中央的两个墨点竟并非完整的形状,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去了一块。
“这里,这里,都应该还有墨点。”顾七手指道。
罗暨发现顾七所指之处,与其余的墨点连起来,竟是个完美的弧形。若是原本是有张纸,一些墨点落于之上,另外一些落在几案上,还有几些落在几案与纸张之间,那么一切都得以解释了。
“你是说原本几案上应该是有张纸的,现在却不见了么。”罗暨有个习惯,想问题的时候总喜欢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下来回地嗅,现在他又在嗅他那根食指了,“莫不是有人故意取走了这张纸,但为何要取走它呢……哎……真是费解……对了,王麻,尸检的结果如何?”罗暨道。
“体表并无伤痕,五脏无损,银针自吼部到腹部皆呈黑色,应是中毒所致。”王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