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春,有料峭薄寒,谷雨又取了件瑞锦纹织锦羽缎霜色斗篷与她披上。一切事毕,小满便扶着她出门而去,谷雨自抱了个大大的包裹随后跟着。将到院门之时,苏灵儿双眉不觉轻轻皱了皱,却只是默然不语。出门又走了几步,才轻轻回转身来,幽幽盯着门匾上“淡客居”几字,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才叹了口气,向谷雨、小满道:“走罢!”
谷雨看她愀然不乐,脱口道:“姑娘近来出门,都会看那门匾……”小满听着,暗暗地狠狠瞪了她一眼。谷雨话刚出口,未及小满提醒,早是后悔不迭,看那苏灵儿,果然脸上遽然变色,赶紧道:“姑娘恕罪,是谷雨失言!”
苏灵儿忽儿一笑,轻声道:“并非是你失言,是我多心罢了!”说罢便不再说话,只盯着前面一步步直直地走着。听得此言,谷雨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却不敢再多说,手指渐渐变得有些冰凉。
自角门出来,早有几个彪形大汉垂手等着,旁边停着乘油壁香车。那车四围幔幕垂着五彩流苏,车身复以玛瑙、珊瑚、玳瑁、琥珀等文饰,直是光华夺目。苏灵儿厌厌地瞅了瞅那乘香车,便移开了目光,由着谷雨、小满扶她上车坐好。少倾,车子慢慢驶出小巷。
才出巷口,便有市井之人发现油壁香车,于是奔走相告,皆道“苏娘子出游”,顷刻间竟传遍扬州。
扬人都知道,苏灵儿身子娇弱,又是那样的命运,往日里极难踏出那宅子大门一步,近年来更是少之又少。但凡苏灵儿出行一次,维扬竟比过年还热闹。
一时之间,扬人竟皆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苏灵儿芳容。奈何帷幔重重,将车中的苏灵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哪里看得真切,不过凑个热闹,聊胜于无罢了。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直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任是那几个大汉在前开路,却是行进困难。谷雨道:“姑娘,这些人越聚越多,该如何是好?”
苏灵儿冷冷道:“你们一味相让,自然寸步难行。只管向前走,行进之处,自然有人让出路来。”
谷雨拿这番话嘱咐车夫,车夫便不再踟蹰,只管催马向前,大家果然让出一条道,行程快了许多,直向城外的保扬河而去。
苏灵儿前脚才出宅子,淡客居里便立即忙活起来了。一众粗使婢子打水的打水,擦地的擦地,拖尸体的拖尸体,人人皆面无表情。
苏灵儿素来有爱洁之癖,她们须得在她回来之前,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要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是监工霜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霜降立在檐下,敛容正色训斥着诸婢子。她的年纪与谷雨、小满相仿,容长脸儿,容貌妩媚体态风流,腰间玉牌刻着“霜降”二字。
有眼色的婢子忙为她沏上盏茶,霜降矜持地笑了笑,轻轻地啜了一口,复才懒懒倚在美人靠上。好容易苏灵儿才出趟门,且其他悬玉使女又出公差,她是难得偷闲。
“你们可要仔细清理了,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腌臜污秽冲撞了姑娘,你们就连天香楼都去不成了!”霜降说得疾言厉色。
淡客居的门匾极是沧桑,地面却极是干净,青石板甚至洗到发白,竟一点青苔也无,自是常清洗的缘故。饶是如此,一众婢子也不敢疏忽大意,“连天香楼都去不成”是个怎生的结局,她们最清楚不过。
正在指挥的一个白衣婢子暗暗皱了皱眉。她十三四的年纪,容貌清丽,只是面色极是苍白。除却腰间少了一块佩玉,她的衣饰与悬玉使女几无二致。
“霜降姐姐,园子快收拾完了,姐姐可是要去‘坟场’?”
霜降正要作答,听得暗夜中响起一阵夜枭一般的叫声,便有几分毛骨悚然。那几具尸体早被拖到了后园。她往后园望了望,无奈除了几盏暗红的灯笼,只是漆黑一片,教人越发地不自在起来,遂道:“合儿,你素来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园子果真收拾好了?若是姑娘一个不满意,发落下来,你们可担待得起?”
合儿敛眉顺眼道:“如此,那妹妹去‘坟场’,这里就劳姐姐多费心。”
霜降笑道:“我是无妨,只是你要晋位悬玉使女,是须得多历练。”
合儿点头,向霜降福了礼,便带着几个粗使婢子径向后园而去。
才进后园,那夜枭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哭,又像在笑,暗夜里听来,很是诡异可怖。几个粗使婢子皆有畏缩之意,独合儿无事人一般,领头向前。
漆黑的夜中,灯笼映出一双幽碧的眼睛,发着“犴犴”的声音,像野兽,又像恶鬼,正啃咬着尸体,声音便从那里传出。合儿近前,斥向“它”道:“滚!”
“它”似有些畏惧合儿,恋恋不舍地放下尸身,摸黑爬开去。合儿揭开一扇地道的门,冷冷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搬!”几个粗使婢子回过神来,忙两人一组,将尸身抬入地道。
地道阴暗而潮湿,狭窄且低矮,一股令人作呕的阴腐气扑面而来,混着难闻的血腥气,呛得人几欲落下泪来。地道狭长,不知通往何方,合儿领着她们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方到尽头。众婢子顺着台阶出去,竟是另一处民宅的后园。此处距离明月弄,已有三四里许远。
合儿开了园门,门外是个码头,系着数艘小船。众婢子忙将尸体搬上船,竟装了两条小舟。合儿亲自点了几名随行,便各自上船,余者自行照原路自行回去。
此时云破月来,暗夜便有了些微明光。合儿径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自有婢子点开船去。事成一半,合儿心情大好,哼起了吴侬小调,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淘气。若非船上有尸身,否则只会让人以为,她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儿家。
小船经过保扬河时,合儿命婢子远远避开热闹处,只捡那幽静冷僻的河道而行。天香楼的招牌最夺目,时不时传来阵阵笙歌谑笑,隔着水气听了,似梦似幻。合儿直勾勾地瞅了天香楼半晌,蓦地,向它啐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竟驶入了长江。到了江心,小船方才停下。借着月光,合儿看到几团黑沉沉的东西越游越近,原是鱼群。两边的粗使婢子们,又木然地抬起尸身,一具具抛入江中。尸身才落水,那鱼群便扑上来一阵撕咬,江面如开水一般翻滚。原来长江江心,才是合儿口中的“坟场”。
“啊!”一具“尸身”发出一声轻唤。原来此人未死,尚有一息留存。若是常人听得这声轻唤,怕是早吓得半死,无奈这群女子胆壮,听在耳中竟似平常,依旧木然。
那幸存者痛苦而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个清丽的少女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双手高高地举起鱼桨。
一下、两下、三下……合儿不知砸了多少下,直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再无气息方罢。她冷冷地瞅着身侧的粗使婢子,她们又木然地抬起那人,抛入江中。
合儿开开心心地洗净了手,哼着吴侬小调,慢慢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