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朝野皆知,时任扬州总管的华棣才是“江南王”,但在扬人眼中,真正的“江南王”,在明月弄那进不起眼的宅子里。
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弘逢龙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罪名。
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王氏、苏氏、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诛灭九族之罪。
四族一夕覆亡。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不过,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也有不少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报复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以“诛弘贼、清君侧”为由,在江湖中震臂一呼,竟响应者众。
原来,晋宁公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且四族根基皆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是以从者如云。
无奈上官清最终兵败,落得个投海自尽的下场。自此之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棣华氏、许凤卿许氏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天下人敢怒不敢言。江南百姓,更是恨弘逢龙入骨。
二三十年来,从来没有人见过明月弄“江南王”的真面目,但扬人就是知道,那人与弘逢龙,与华棣,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原因,就在宅子里那可怜,却有倾世之姿的绝美女子身上。
她叫苏灵儿,是“老四族”苏家的女儿。苏灵儿究竟有多美?有幸见过她真容的人都说;如果不知道天上仙子的模样,那看看苏灵儿便知道了。
老四族覆灭,男子皆被枭首,而女眷委身教坊,沦为贱籍。苏灵儿的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
那上官清是苏灵儿的青梅竹马,便不为镇压,弘逢龙也容不下他。扬人明白,上官清的下场,只能是死路一条。毕竟,苏灵儿是弘逢龙的“禁脔”。
一个弱女子,有着艳绝天下的姿容,却不得不忍辱负羞,以身事仇人,身世飘蓬一般。苏灵儿,就是恶魔身边的可怜女人,扬人给了她最深的同情与哀悯。
恶魔,不只是弘逢龙,还有那个真正的“江南王”。毕竟弘逢龙多在京城。“江南王”的邪恶,在扬人,乃至整个江湖中,都罄竹难书。
这些年来,有无数正义之士,或要为老四族讨公道,或欲救出苏灵儿而进入那进宅子,却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究竟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宅子没有两样,却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虎口,静静地立在那里,等着无知的人自投罗网。
后来,有人传说,“江南王”是要吃人的,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每一株花树下,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是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的。
这个隐伏暗处的“江南王”,很是为华棣解决了许多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麻烦。尽管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之间有何往来,但扬人是清楚的,江湖是清楚的,朝廷也是心照不宣的。
同样心照不宣的,还有他豢养的廿四悬玉使女。廿四悬玉使女,皆以廿四节气为名。天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没有悬玉使女刺探不了的情报,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
“江南王”,是弘逢龙的伥鬼。苏灵儿,是落难蒙尘的仙子。她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此时,苏灵儿正倚在园中花树下,定定地立着,臻首微微垂下,似陷入了沉思。晚风中,残阳如血,苏灵儿纤腰约素,身姿弱不胜衣,似笼了一袭轻愁。
园子叫“淡客居”。门匾字体虬劲多姿,笔墨潇洒恣肆,则至疏狂处又能蕴秀于拙,当是胸有奇峰丘壑者所为。那字迹被院墙上厚厚的苍苔青藓映衬着,越发地古朴苍劲。
连日春光大好,满院簇簇的海棠,便明艳娇媚地烈烈开着,灿若云霞,空里似点染胭脂一般。只有园角一树梨花开绽,粉云堆中,很是拔标秀异。原来淡客本是梨花的别称,院中少植梨树而多莳海棠,很是费人思量。好在园子极大,除却海棠正盛,还遍植着美人蕉、蔷薇、缠枝牡丹、芍药、玉簪、月季、荼蘼、换锦花之属,争却开绽,倒也不多古怪。
“谷雨儿,是时候到了么?”过了许久,苏灵儿方才缓缓抬头,轻轻侧转过身来,似若微微轻喘,目中盈盈含泪,清清冷冷恍若姑射仙子。
苏灵儿鬓发轻绾,以两支和田羊脂白玉梅花簪绾作了懒梳髻,双耳坠着碧玉珰,上身着一件浅云色如意云纹窄袖衫儿,下身着玉色散花曳地罗裙,腰间系着雨过天青攒玉丝绦,上结着双蝠如意佩,外罩一件湖色直领对襟穿枝花纹长褙子,又薄施粉黛,画了个清淡的梅花妆。清丽雅致,却也看得出是精心妆扮,并不失于隆重。苏灵儿,果然有着绝世的容光。
“是。”她身后侍立着两个白衣婢子。一位身量颀长,杨柳细腰,腰间系着一面玉牌。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上以篆书阴文刻出“谷雨”二字,应的廿四节气之名,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便是“冰清玉洁”的意思了。原来白衣婢子腰间玉牌所刻之字便是她的名字。自然,这谷雨,便是悬玉使女了。
“车马也已在外候着了!”谷雨一直轻言慢语,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似乎怕一口气大了会将苏灵儿吹走一般。这般的悬玉使女,与坊间所传的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直是判若两人。
苏灵儿略微打量自身,自言自语道:“太过素简,恐为人不喜。”
另一白衣婢子比谷雨略略矮些,甚是娇媚可人,腰间也悬系着同样的玉牌,刻着“小满”二字。小满撇了撇嘴道:“姑娘姿容绝俗,那些凡夫俗子能见姑娘玉颜,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呐,见了姑娘,便只剩欢喜的份了!”
谷雨与小满的年纪十七八岁而已,比苏灵儿年轻了许多,且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人物,只是与她一比,便都俗了。
“这般轻狂的话,我们自己说说便也罢了,切记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徒教人背地里嘲笑我苏灵儿浅薄!”苏灵儿微斥,又道:“今日去见的是弘相爷的长公子弘少则,听说此番来扬好大的排场,我怎能不小心陪奉?你去折枝海棠来!”
小满应声而去,挑了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折下来,又用绢子细细擦拭净了才与她簪上。小满叹道:“倒是簪给了姑娘,这海棠方开对了地方。”
苏灵儿美目微凝,嗔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说话。她肤光胜雪,那海棠若落入雪中的火焰,艳得灼人眼,且又开在夕阳中,竟如鲜血一般妖冶。
鲜血在苏灵儿的脚下淌开。那是几个男人的血,正汩汩地流着,大概才死去不多时。几具尸身离着苏灵儿不过三两步远,一个睁大眼睛望着昏暗的天空,他大概还没弄明白,自己不过是为了救那个委身恶魔的弱女子,怎地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