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邬阳城-德济药铺
辛未年正月癸未
“明日午时三刻,郭铉大人将于西市斩首。”药铺里屋,张掌柜对着雨霁一边行礼一边恭敬地汇报道。
“掌柜的不必多礼,小女子实在是受不起,公本长者,理应我礼待您才是。”雨霁连忙起身回礼,自幼的礼法熏陶,使她深韵仪行之理,不敢有丝毫怠慢。
“郭大人有恩于在下,郭公所托,在下义不容辞。小姐又气质不同凡俗,定为望族所出,在下实不敢僭越本分。如今当务之急仍是确保小姐您的安全,免得落入官府之手。”
“小女子敝卑平常,自不敢高人一等。话说回来,爷爷本是左都御史么?为何委身民间,又为何犯欺罔奸邪之罪?”雨霁依然怀抱这那个木匣,刻不离手,情绪经过这些天的调整,已经稍微缓和些了,但眼神中依然流露出阵阵忧伤。
“此事在下不知实情,不敢妄加揣测。郭大人向来算无遗策,也不知如何被擒,想必也早已虑及此事,留有后手,如郭大人予有遗计,小姐依计而行即可。”
“小女子在此谢过掌柜的,爷爷留有木匣一副,到此方能开启。但此事不急,我想等送他入土,再行打开。”雨霁叹了口气,哀伤又突然涌上心头,眼圈发红,又被她强抑下去,玉手攥着木匣,指甲都抠进了木头。
“此事万万不可,以郭大人行刑为饵,就是要抓其从党,众目睽睽之下,收敛尸体,无异于羊入虎口。在下深知小姐孝义,但郭大人所托,不敢不从,还望小姐三思。”张掌柜见状,急忙阻止,生怕雨霁一时冲动,引火上身。
雨霁听闻此言,闭上眼睛,沉默了良久,咬了咬嘴唇说道:“掌柜的言之有理,劳您费心了。小女子考虑不周,不会贸然行事。但有一事,还请掌柜的能够帮忙。”
“但说无妨,为在下力所能及,定倾力而为。”
“即便不能收棺入殓,以尽孝道,我也希望能目送祖父离去,爷爷一生照顾我颇多,不想就此而别,遗憾终生。望掌柜成全,明日行刑之时,愿掌柜的助我混入人群,目送爷爷最后一程。”说着,雨霁便稽首而拜。
“小姐请起请起,行如此大礼,真是折煞在下了。此事尚可,在下定全力准备,明日为安全起见,在下随你一同前往。”张掌柜一脸惊慌地把雨霁扶起,抹了抹额头的汗,只得立刻答应道。
“多谢掌柜,此大恩大德,小女子永世难忘,定会报答。”雨霁作揖再礼,以示感激。
“小姐不必如此多礼,天色不早,早些休息,明天好做准备。在下不打扰了,先行告退。”张掌柜说完便作势离开。
“掌柜的也早些休息吧,辛苦您了。”
房门吱呀地一声,关上了,雨霁低下头看着木匣,抱得更紧了,鼻子一酸,缩进被里,梨花带雨,甚是可怜。
雨霁呆呆地望着房梁,忆起与爷爷的种种过往,这一愣神,竟然愣到了天明。
陈郡-邬阳城-西市-刑场
“杨大人,今日处斩刑之人,可非等闲之辈,传闻精奇门异术,万一遁走,罪责非你我能担,不知大人是否做了万全打算呢?”李俊臣坐于巡抚杨希颜身旁,笑着问道。
“李大人且放心,牢狱至刑场沿路,西市四周,乃至邬阳城门,尽有官军乡勇埋伏把守,即使天上神仙,也插翅难飞,哪怕乱党余孽前来劫囚,也定教他血溅法场,有来无回。”杨希颜早料李俊臣会借此刁难,准备充足,应答自如。
“好,有杨大人此言,本官便心中有底了,陛下闻此贼首伏法,龙颜也将大悦。”李俊臣也做势奉承几句,双方你来我往,水来土掩,言辞当中,暗藏涛涌。
“说了这么久,不知犯人现在何处?”李俊臣一转话题,又把视线拉回到法场之上。
“还在途中,片刻即到。”
“本官问一件无关之事可否?郭铉其人,有无子嗣侍其身旁?”李俊臣似做无意,漫不经心地发问。
“听闻证人说,似有一小女由其抚养,此女身居院中多年,极少外出,郭铉亦不让其见客,无人知其相貌几何,年岁多大。本官令手下缉拿时,也未见院中有他人在,想必已逃之夭夭,难寻踪迹。李大人何故问此?莫非真与传言有关?”杨希颜闻此,心生疑惑,也是借反问之机,扳回主动,遏其刁难。
“非也,非也。流布妄言,吾固未信,无意问之,想知有无奸党余孽耳。”李俊臣见势不妙,赶紧澄清,之后便也不再发问。
少顷,一军卒骑高头大马领头而来,身后重兵围绕着一架囚车,待近法场之时,那军卒高声大喊,“犯人押到。”
之间几个军卒打开了囚车,架着奄奄一息的郭铉,朝着行刑台走去。
发鬓皆白的郭铉,脸上已经看不出来任何表情,崭新的囚衣,依然挡不住斑斑血迹浸显出来,脚上的镣铐勒的见了血肉,左耳也不知何时残缺了一块,双手无力的锤在枷锁上,看起来甚是凄惨。
“郭铉这老东西命真硬也,都是风烛残年了,这么严刑拷打还没气绝。”李俊臣看着状貌凄厉的郭铉,不由得调侃道。
杨希颜并未回应,而是看着侩子手把枷锁卸下,反绑着郭铉的双手,把他踢跪在地。
此时,人群中,一个年轻杂役面露得意之色地说道:“当年我听这老妖道说书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待场散之后,急忙报官。可惜了,去晚一步,要不然这等重犯,怎么也得上千两赏银吧。这不,天道好轮回啊,还是被抓住了。”
“你就吹吧你,差一点半点都是差,官府抓了十二年,是你能逮住的?”旁人露出不屑之色。
“唉,你什么意思啊,那老东西狡猾的要命,小爷我不就差了点运气吗?不然现在得让你跪下喊爷爷。”差役见状,愤然回击道。
熙攘的人群后面,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正牵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孩,静静围观。
女孩听闻这些市井之徒羞辱郭铉,攥紧小手,怒不可遏,正要前去理论,却被身旁的人很恨拽住。那人轻声附耳道:“小姐,万不可妄动。”只得作罢,低下头来,暗自生气。女孩和商人正是雨霁和张掌柜。
“午时三刻已到,开斩!”杨希颜看了看场上的日晷,高声喊道,扔下行刑牌,示意行刑。
此时,场下又是一阵躁动。不少好事者都争先恐后往前面挤,想要目睹斩首朝廷重犯的过程。层层兵卒在极力维持秩序,不断让人群后退。
此时侩子手早已磨好了刀,阳光打在刀锋上,晃得人眼睛直花。
郭铉依旧是面无表情,眯着有些昏花的老眼,静静地看着下面聒噪的人群,不发一言。
雨霁有些颤抖地看着不远处的行刑台,透过人群的缝隙,注视着郭铉。
突然,郭铉的头微微一偏,目光扫了过来,四目相对,他认出了雨霁,枯黄无泽的脸上,挂出了一丝细微而不易察觉的笑容,便又收敛,转向别处了。
这是雨霁见过的,郭铉最慈祥的笑。
也是她见过的,郭铉最后一次笑。
接着刀光一闪,锋芒落下。然此时狂风一阵,吹得血溅三丈,直洒在旁边飞舞的白缎上,染成了赤红。
“不愧是郭铉啊,死都不安生,动静还不小。”李俊臣抹掉飞溅到脸上的血滴,一脸晦气地说道。
雨霁没直接看到郭铉身首异处的惨烈场面,只因当时张掌柜怕她受惊过度,用手捂住了她的双眼,然后又被推搡的人群阻隔了视线。只通过缝隙,看到殷殷鲜血随风而起。
“杨大人,郭铉伏法,事情至此,业已完结,我这就动身回京,禀告圣上。”李俊臣此时也无意看衙门的人收拾残局,就此离开最好。
“那下官稍后就恭送李大人回京了,略备薄酒以饯行,还望大人在圣上面前多进美言啊。”杨希颜见状也不再挽留,巴不得这位难对付的纨绔子弟早些离境。
“杨大人精于政务,擒拿要犯,造福百姓,本官定然如实汇报。酒席暂免,本官还有要务在身,不容耽搁,即可动身,杨大人好生保重。”李俊臣正待上马,随随从离开。
“既然如此,路途遥远,大人一路顺风,恕下官不能远送。”杨希颜长揖行礼,目送李俊臣离开。
时近傍晚,人群散尽,只剩阵阵血腥,还飘散在空气里。
雨霁仍在远处不易为人发觉的角落里,呆呆着看着行刑台,张掌柜一刻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郭铉的尸身,被遗弃在那里,任凭日曝风吹,首级装匣,传示天下。
落日熔金,残阳如血,映得漫天霞飞。
赤轮西下,余晖似火,衬出殷缎余殇。
附:
郭铉,字廷玺,豫州吉水人。元通十年进士。使河东平籴,以廉干称,刚果有才,授大理寺评事,以善决狱称。
玄宗即位,改监察御史,按巡扬州。敢言,多所弹劾,权贵皆惧。所至祛除奸蠹,数论时政。中官林维桓勾结京中兵官为奸利,铉将绳以法。维桓诬铉矫诏,被逮。铉于殿前叩头言:“臣前为御史,官七品。今擢按察使,官三品。今小人得志,欲去臣,不治营私之罪,而罪执法之臣,何以服天下!唯陛下裁察。”帝曰:“此朕之过,朕固未之信。”立释铉,复其官,敕责维桓。
累官至左副都御史。其时玄宗崇尚道教,享祀弗经,营建繁兴。上书谏曰:“陛下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帝怒,谪钦天监监副,使铉掌其所恶,制历法时宪。
后遣铉往泗州,沁陵审看水口,铉以故道久湮,虽浚复,其深广必不能如今河,议筑崔镇以塞决口,筑遥堤以防溃决。遂条上奏事,诏如议。
英宗即位,诏复原职。铉疏陈天下忧危,无事不言。天历五年,侄女郭氏入宫为妃,甚受宠幸。天历十年,擢左都御史,授太子少保。
天历十六年,京城兵变,铉于京都为叛军所俘,后不知所踪。帝归京都后,左右皆云铉结攀奸党,藏匿祸端,罪不容诛。帝大怒,列铉为朝廷重犯,下令缉拿。二十八年正月,铉被擒于陈郡,因妖言惑众,僭越纲常,斩于市。铉死时六十有八。
铉豪迈有俊才,刚直尚气节,严介自持,通晓刑律,纵横辨博,精于卜算,计画立定,人莫能测。然为权奸所并嫉,诬其谋逆,不能辩白,反意遂起,播布流言,终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