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驿道
霁儿见启
吾遗此书,以备不测,若见信笺,便为诀别。吾名郭铉,本侍圣上,恪尽职守,碧血丹心,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不期奸佞诬言,以致流落民间。今大限到矣,仁义一生,死于刀下,痴心为国阍不得,明铉自死,非皇上杀之,内外有杀之者。三人成虎,左右蒙蔽,不清君侧,天下难宁!欲以性命归之朝廷,欲以此身撼动天地,何怨于人?,在位之时,尽进忠言,终可以见先帝于在天。
吾非汝祖,乃汝舅公。京城兵乱,尔母丧身,流言四起,危难险急。吾亦身陷囹圄,百般挣扎,方得脱逃,得汝音讯,护汝出京。其后颠沛流离,落脚邬阳,隐姓埋名,说书为业,一腔激愤,难以言表,生计艰辛,口出妄言,实属不该,累及汝身,吾之所恨。
古人云: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有师法者,人之大宝也;无师无法者,人之大殃也。故吾致身家法,养女作善,以文墨经书代女红中馈,以卜算道奇易筝弦箫孔,以礼法辩驳更胭脂粉脂,望汝不泯然众人,为一凡俗女子。雨霁之意,拨云见日,涤散污浊,望汝以巾帼之身,浩然立于天地,以布衣之位,韬略万物苍生。霁儿生性聪颖,天禀绝伦,定堪大用。然世事艰险,人心叵测,谨言慎行,望多珍重。吾不让汝尝炎凉世态,亦不能躬身委教,只付一纸嘱托,甚为惭愧。待吾死后,执匣中另一手札,速去凤凰台,寻扬州知事汪俊,以明后路。事已至此,切勿挂念。
庚午年六月辛卯
雨霁坐于马车中,穿着掌柜赠予的月华襦裙,眉眼似蹙非蹙,坚毅中透着忧愁,年岁尚小,已然流露出惹人怜惜之美。她静静地看着前方,右手抚着郭铉留下的那个木匣,那里面原本装着百余两官银,一叠会票和两封信笺,现在却空空如也。她把五十两白银硬塞给了张掌柜,以答谢这些日子的庇护与照顾。剩下一些现银委托张掌柜购买远行所用物品,租借马车,雇佣车夫,只留一些散银和银票贴身带着。
衣衬里,夹着几封张掌柜的手札。张掌柜为人和善,仗义疏财,五湖四海皆有朋友,他连夜写了多封书信给各地好友亲朋,称雨霁是自家远方侄女,两家感情颇深,望多照顾。他把这些书信交给雨霁,雨霁虽几番推辞,奈何好意难拒,也只得收下,以便今后漂泊四海,安顿落脚时用。
郭铉尸身无法收敛,只得收其旧时衣冠入土为冢,不敢请人做棺,亦不敢刻碑纪念,只能种下一棵郭铉生前最爱的梧桐,聊作安慰,也为标记。衣冠冢成之日,雨霁面向坟冢,三稽首而礼,随后在坟前烧掉了郭铉遗书,将予汪俊之信缝于袖里,登车离开邬阳。
如今,对她而言,木匣成了郭铉唯一的遗物,也成了她想念那个慈爱的舅公唯一的寄托。此物珍惜之至,堪比命贵。
她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回眸一瞥。这一路,不知她掀开车帘朝着邬阳城方向一遍遍地眺望了多少回。
然而,昔人已逝不再回。
“小姐您也不必太过挂念张掌柜,知道你们叔侄情深,一时离别,难以割舍,可是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呢,就像那个刚被斩的说书人嘴边经常挂的那句,叫什么天…..什么逢…..哦,对对对,天涯何处不相逢。”车夫见雨霁一路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经常回头远眺,还以为她不舍与族叔分别。虽说他经常受张掌柜所雇,运输药材,接送客人,也没听说张掌柜有个这样的远方侄女,可张掌柜临行前千叮咛万叮嘱他要把这个侄女照顾好,他也只得应下,想必他们也关系不浅,多加注意,好生照顾便是。
可他这话并没点到病根,反而无意中又提到了郭铉,雨霁心里又是咯噔一下,眸子也黯淡了几分。但还是回应道:“有劳足下费心了,只是方才离别,未能释怀而已,自己调理调理便会好的。”
车夫见状,不知自己言语何处不周,也不再多言,策着马驹继续赶向凤凰台了。
扬州-凤凰台
“小姐,凤凰台到了。”时近傍晚,车夫回头招呼雨霁。
“多谢足下,一路辛劳,留我于此处即可,足下若有要事,可先行离开。”小霁缓缓下车,抱着匣子,背着行囊,行了个礼,准备离开,登往凤凰台上。
车夫闻此,急忙摆手“不行,不行,小姐此言差矣,我虽一介草民,可是道义事理还是懂的,哪能留一个女娃在此荒凉之地,岂不被人笑话,万一出事,我又有何颜面回见张掌柜。小姐有事就办,我可在此等候,办完我再驱车送你去驿站。”
“那劳烦足下了,小女子在此谢过。”雨霁又行一礼,表示感谢。
“受不起,受不起。小姐您有事速去办吧,免得耽搁了。”车夫没见过有人跟他如此客气,礼数多的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摸头憨笑道。
凤凰台,扬州潢淮城郊之东南隅。昔传有大鸟乘长虹而来,文彩五色,状如孔雀,音声谐和,众鸟群附,时人谓之凤凰。后临潢水,高地起台,营建楼阁,暮霭晨烟环绕,岚光亭榭遍布,可观渺渺千帆,可看滔滔碧浪,文人骚客群居,宾客官吏云集,遂成天下绝景。自古以来,凤凰台便屹立在江边,成为抒怀闲情,泼洒笔墨之地。然而,只因无端流言,龙颜震怒,此地便火光冲天,终为断壁残垣。
雨霁一步步地,逐渐走进,一路上,看着,抚摸着那些破碎的砖瓦石块,仿佛看到了凤凰台以往的车水马龙,门庭若市,觥筹交错,鼓乐笙歌,然而,江风一吹,繁华落幕,只留断井颓垣,还有折断的枝桠,随着风起而哀号。
前方,仍是逐渐迫近的黑暗,夕阳已落,天边只剩余晖。哀景生哀情,雨霁只觉得有些寒冷,又有些孤寂。但她,只能继续向前。
越走越近之时,她惘然间听见一阵琴声飘来,曲调哀婉,如流水低转,如乌鸟怨鸣,如泪如歌,如泣如诉。
透过越发浓厚的夜幕向琴声源头望去,一素衣青年男子,正端坐亭台旧址上,低头抚琴。衣襟随风而荡,动作神态之间,尽是哀伤思念。
雨霁心生疑惑,此地为何有人在此奏曲,曲中又尽露哀思。转念一想,可能正是自己所寻之人,又不敢断定,只得缓步上前,行礼问道:“小女刚好路过此地,听闻阁下琴音,颤颤鸟鸣,流水低吟,甚是可哀。不知阁下缘何在此,又在思怀何人?”
“高山流水古琴台,一曲知音动地哀。小姐语切真谛,洞悉过人,果真为在下知音,佩服,佩服。在下于此乃为缅怀先师,追忆过往,亦受先师临终所托,照拂一人。”那男子闻此,指尖辄止,把琴放下,恭敬地回礼道。
“先师所托,照拂一人?阁下可是汪俊?”雨霁闻此,心里明白,眼前男子大概就是郭铉书信所提之人。
“小姐既识得汪俊其人,那定与先师有关。在下有一事相请,劳烦小姐。”男子闻言笑道,却并不着急言重要之事。
“有一灯谜,谜底为‘风’,上联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不知小姐可否知道下联。”男子作揖行礼问道。
雨霁一时语塞,知道汪俊这是在查验自己的身份,此灯谜貌似耳熟,突然之间又无从想起。她看着怀中的木匣,闭上眼睛,突然回忆起来,这是郭铉早年闲来无事自创的灯谜。
多年前一个上元夜,雨霁曾经吵着要正在练字的郭铉给她出灯谜玩,为此还大哭不止,郭铉无奈,只得妥协道“行,爷爷给你出个灯谜,猜出来爷爷带你去城里看花灯,听好喽,‘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一阵冷风拂在脸上,把雨霁拉出回忆。
“小姐不知?在下还有要事,不便叨扰了,天色已晚,小姐早些寻得地方休息,有缘再见。”男子见雨霁愣神,以为她并非自己所等之人,抱起古琴,转身欲走。
“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阁下请留步。”雨霁缓缓睁开眼,对着男子说道。
男子闻言顿住,回身再次作揖行礼道:“不才汪俊,乃郭铉大人弟子,在此拜见小姐,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小姐海涵。”
“阁下行事谨慎,也在情理之中,不必过谦。此为我舅公郭铉手札,让我转呈给你。”雨霁拆开袖中线口,取出书信,递给汪俊。
汪俊提起手边灯笼,借着灯光,仔细阅览书信,良久,大笑:“不愧是先师,文笔如刀,谋略过人,在下已知其意,小姐暂且先跟我回潢淮城,我自有安排,先安顿下来,从长计议。”语罢,便把那书信撕成碎片,抛洒至台下,纸片随风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阁下既为舅公弟子,又年长于我,我本应称师叔才是。”雨霁见他这种洒脱自如的神态,颇有郭铉风韵,便又多了几分信任与尊敬。
汪俊看着言辞越发恭敬的雨霁,有些无奈地抚额笑道:“不可,不可,吾还未到耄耋龙钟之时,不想未老先衰,你我既然都师承郭大人,吾亦不愿以尊称显疏远,不若以师兄妹相称,可否?”
雨霁本想拒绝,心想:这岂不乱了辈分?然而看着汪俊无可奈何的样子,也不想礼让尊敬过头,显得生疏,还是勉强同意了。
“古人歌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此间亭台虽毁,山水犹存,星辉照耀,融贯天地,也不失为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之宝地啊。”汪俊抬头看着明月当空,身沐和风星辉,感慨道。
“台下道旁有马车等候,师兄不妨和我一同乘车入城。”雨霁见夜色渐深,打算邀汪俊一起坐马车进城安顿。
“此时入夜,城门已关,只能明早再议。我独自前来,正苦于远途步行,好在候有车马,也省得奔波之苦,如今还是早些找寻驿站歇息吧。”
说罢,二人便走下台去。
人去台空,对面山中,杜鹃鸣啼不断回响。
月光洒下,流水微淌,凤凰台仍伫立远方。
空谷溪流幽涧,子规夜啼道前。
故人遥在何处,山外明月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