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古木,山石嶙峋,一道灵烟直冲云霄,两根石柱坚实静默。石柱之上,天帝君落座云端,鸿离侍立在旁。来生石前,蓬丘诸老一字排开。来生石下,众仙簇拥、窃窃私,司香宫弟子聚在一处。石阶之下,白泽站在重明身前,悠然摇扇。
东华大帝君缓步走上石阶,扫视众仙,见安静下来,沉声道:“我将宣读凌水的仙历。若有异议,自可提出。”
若水听着东华大帝君念着熟悉不过的往事,看着来生石上亭亭而立的凌水,忽感紧张。多少次,她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与灰飞烟灭近在咫尺,都不曾如此惧怕。也许,豁的出去的是自己的决定,而犹豫不定的是所爱的去留。
“既然众仙无异议,便请司香宫若水主事出言辩述。”东华大帝君侧身站在一旁。
若水站定石阶之上,深深吸气,恭敬道:“司香宫立宫于太古之时,为天真仙女所创,掌管聚窟洲反魂树种植生长和炼制反生香。反生香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功,经历代宫主研制、炼制,一直是仙界救治仙家的良药。司香宫也因此在仙界地位日渐重要。”
“司香宫宫主,是仙界唯一深知炼制反生香之法的仙家,向来单传。宫主在继位后,论质收徒,选定性情执着、潜质上佳、五万岁上的弟子着重指点。这弟子,跟从宫主研习‘司香剑法’,师从天真仙女学得制香之法,由仙界武艺高超的仙家授与昆吾山光明宫铸造的长剑,成为司香传人,再嗣位为司香宫主。”
“凌水师姐乃是师父玉壶上仙亲自选定的司香传人,尽得司香宫妙法真传,是仙界除天真仙女外唯一精通反生香炼制之法的仙家。就算是司香宫主事的我,只是知晓些许从药草中提炼仙力的法子,对炼香的最终方法一无所知。若是司香宫缺失宫主,怕是危及众仙安全。”
不少仙家交头接耳,赞同若水所言。毕竟,事关生死,没有谁会袖手旁观。
蓬莱真公道:“凌水以戴罪之身,将司香剑法传与若水主事。天真仙女传炼香之法与你,你再选出主事。”
“当年,凌水以战场仙家遗孤入得仙簿,已是故意作假,犯了欺上瞒下之罪。两代宫主皆陷罪责,按理应收回司香宫,由紫微大帝亲自整肃宫务。”九老丈人毫不留情道。
若水脸色微沉,心中焦急万分,面上不露声色,看向群仙,沉声问道:“若是遇到海浪将吞婴孩,遇到服食灵物的婴孩命途未卜,你又会作何抉择?是救命为上,还是困死在冷酷无情的仙规之中?”
一时静默,只余风声飒飒。
“三界界限分明,仙位高低有序,仙规众多繁琐,各宫自有规矩,到底为何?无非是为了守护一方安定,到底是为了护佑万千生灵。”若水掷地有声道,“想想成仙时的经历,是天地人和的幸甚至哉,是历经风雨的涅槃重生,是勤学苦练的日日精进。仙家也好,凡人也罢,甚至游魂,莫不是装满悲欢离合的性命。”
若水微微平复心绪,看看镇定如常的白泽,续道:“纵使天地不仁,命亦为贵。若无万千性命,何来三界?生而有命,自当惜命。失了此心,视性命如草芥,便成隳灭一切的刽子手。就如,千年前的灵虚灵人。师父她,秉信正义却错怪良善,一心救命却铸成大错。重明仙将,舍下最后一粒扶桑椹相救婴孩,却乱了命格。凌水师姐救治无数仙家,因不由己的出身,就要承担所有罪责。”
若水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振臂道:“我便要问,这三界,究竟何为对、何为错?那些对的事,到底错在何处!”
硬朗坚定的声音回响在高台苍海上,仿佛徘徊不去的劲风,狠狠扫过,徒余一片天地缄默。
一番慷慨陈词后,若水为静寂湮没,忽感孤立无援,匆匆看向石阶之下的白泽。他依然轻摇纸扇,笑得惬意。她见他笑意,顿感安心。再如何煎熬的劫难,有他在,她就敢一往无前。
“天下之事,本无对错。对,可以是错;错,也许是对。这般说是错,那般说却是对。”蓬莱真公道,“那许多往事,对错难辨。可辩的,许是一丝生机。”
若水闻言,心中一动。干莫上仙的隐忍,为了重振光明宫;玉壶上仙的独守,是无声的悔恨;赤堇上仙的缄默,又何尝不是重还清白的静静等待。
而她,能争的,也是那一线生机。
“此事,老夫有一事不明。”九老丈人问道,“东华大帝君掌管仙簿,向来耿直公正、从无纰漏,怎会错判仙家来源,将炎洲人族断为仙家之后?”
东华大帝君答道:“人仙之分,无非在于仙质仙力。年幼的仙家,仙力虽有,仙质却单薄得很。彼时,凌水服下扶桑椹,同年幼仙家情形相似。鬼仙大战中,因战场纷乱、死伤仙家众多,仙家之后失踪、失怙在所难免。战时,来不及一一核定战死仙家,更难知人族伤亡。聪敏如玉壶上仙,便是利用我的疏漏,留下凌水。”
忽地,天帝君开口道:“如何发觉凌水出身不同寻常?”
若水忙看向蓬丘诸老,袖中玉手紧紧握成拳。
“我等对若水主事嫁为少妃之事有异议,自然从司香宫入手探察。玉壶上仙对凌水分外喜爱,凌水入凡前后仙力有云泥之别。由此可知,凌水定非寻常仙家,才令玉壶上仙择其为司香传人。”九老丈人道。
蓬莱真公接道:“来生台记得每位出入凡间的仙家和当时情形。凌水出入凡间时,虽有玉壶上仙保护,但仍对冥府的耐受力略有不足,显然是未尽凡胎的凡人。玉壶上仙本是仙界人族之后,想来并不知晓这等细枝末节之事。”
太真东王缓缓问道:“铁证如山,若水主事还有何辩述?”
若水长长叹气,瞥见白泽轻轻点头,就要开口。
“师妹,说得再多也是徒劳。”凌水柔声道,“我愿,承担一应罪责,罚入凡间不得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