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的寿宴一过,日子进入到八月,整个人间就似腾起了火一样的热气,白天也来得更早了。周末,难得不需要被闹钟催醒的早晨里,欧阳在大亮的室外光和凉爽的空调风吹拂下惺忪睁开睡眼,伸了个懒腰,手臂伸到身旁那个枕头上一摸,旁边已经空荡荡没了人影。
苏言深的离开是悄无声息的,这一点他比她老练太多。
山顶上的天,白底蔚蓝,高远无云,风也不同于山底的闷热,路过绿林吹得格外清朗。
苏言深捏着一把花站在通往一座青灰园子的石子小道前,小道两旁的常青树已经立得高耸,没有了他离开前熟悉的模样。他手中的花是清早就近买的白菊,和这片森绿搭着很配。
回来后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说来巧合,第一次来是一年多前刚下飞机时,那天他就遇见了欧阳。如今旧地重游,恍然双脚每行进一米,以前的光景就多一寸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像一帧一帧放着电影。
从小路这头行到那头,包着枝干的塑料纸在他手中捏得沙响,他脚步一顿,停在了这道拱石门前。
这个拱门一直停留在他回忆的尽头,如今也停留在了他对家的记忆的尽头。
带着鲜花入门。
门后的景象和园外的截然不同,没有成片树木的装饰,有的只是三块青灰墓碑在已绿了的葱油色草坪上孤单竖着。碑前统一放置的白菊已经初现了枯状,然碑上拓的字纹还清晰,可以看出离前人来探望的间隔还不久,拭去上面落尘的时间也不长。
苏言深拾步,从第一块碑前走过,停了在第二块面前,长久地凝望于第三块上。
目之所及,这块是他最早见过,也是拜祭得最多的一块。
“爱妻秦湘玲之墓,夫苏韬晦,子苏言深立。”
那年,他尚在襁褓。
他又望向左边。
“慈父苏靖国之墓,子苏韬晦、苏温伦,孙苏言深立。”
这是他唯一参加过的一场葬礼,那年他还小,只记得爷爷走时一直有个稚嫩的哭声回响在他记忆深处,可不论朝哪个方向找,他都看不到一张与之相配的哭脸。
左右注目结束,烈日下,他修长的身型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双膝折叠,跪在了面前这块墓碑前,将花献于碑文左侧的立碑人下。
“弟苏温伦立,”苏言深往右抚上那行冰冷的文字,“尊兄苏韬晦之墓。”
“老头,我来了。”
触摸的手指从碑文上滑下,盯着名字上面那块空白的地方,苏言深自语道,“他怎么也不给你选张好看点的照片?”而后又问,“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他的声线平和,淡淡没有波折,像是在和墓碑进行着一场稀疏平常的对话。墓碑立的地方是草坪最拔尖的一处小山头,人若跪着,就会跪在斜坡上,脖颈再稍稍耷耸,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满负罪孽的人在负荆请罪。
苏言深正对着太阳而跪,当空的烈日晃晃闪刺着眼睛,让人根本睁不全双眼。他在墓碑前跪得笔直,看着墓碑的眼神透着一种可以被称做柔情的东西,目色平柔,仿佛那副明显从一开始跪下就满含内疚的皮囊不是他的一样,阳光外墓碑阴影下的挺拔背影却从未显得如此单薄过。
时光静了好久,在沉默无言的人和三块墓碑间绕指柔般流转逝去。闷热的风推开天上白云炙烤大地,云下的人心底却全是凉意。
很久之后,墓前的人才站起来。动作因长久跪着而变得生滞,再次左右凝视一遍三块墓碑后,苏言深庄重地向爷爷、母亲、父亲三人行了个鞠躬礼。
“老头,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清冷的蝉音在孤寂地唱歌。
走出园子,两纵葱郁又映入眼帘,走在中间狭长的小道上,他站在路的这头,终是在那头等到了那个人的出现。
互相将对方放在眼里,两人就像两个固定的端点,安静沉默地对立着看着对方。
苏言深往前走一步,拐杖点地的声音就朝前响一下。
苏言深停在小路中间,对面的人就并了脚,双手搭在杖头“之”字型把手上。
苏温伦拄着手杖,像对待一个平凡无奇的老熟人一样问到:“别来无恙?”
苏言深扯出一记冷笑,呵,好耳熟的话......笑容中明明印着他们同一脉血液相同的印记,可感觉却那样冷淡:“不错,至少丢到哪都能保命。”朝他投去一记眼光,他问,“不后悔么?当初没把我扔到比尼日更乱的地方。”
手杖朝他靠近了一步,苏温伦若有若无勾起嘴角:“你认为最不安全的地方是在外面?”像是在心中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座城,只待他回来把门打开,苏温伦撩起眼睛,眉毛因眼部的向上挤压变成上下不一的高低眉,“放你回来就好好玩吧,让我看看,你在外面都学到了什么。”
苏言深冷眼,带着渐起的像是从地狱里带出的阴寒森重之气回:“我回来,就是要把我的东西一件、一件讨回来。”
“讨?”苏温伦意味深长地耸了下肩,额间叠起三道褶痕,眼角的戏谑瞬间化作高高扬起的嘴角的笑意,笑得连带眼睛一起弯成了三瓣弯,“好,我等着!”
至大的笑意在盛意最浓时突然泯灭,苏温伦带着和苏言深一样的寒气转身,将走之际,拐杖点地的声音停驻,他又忽然恢复了平和似得转身补上一句道:“欢迎回来。”
苏言深看着他终于一点点被热浪吞噬的背影,良久,坚沉的声音才对自己说:“我也是。”
回到公司,陈易唯和陈殷寻正商讨着事。他往他们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看一眼,上面开着的那个文档他并不陌生。不着急加入到两人的讨论中,他往沙发上一坐,捏着鼻翼叙神。
陈易唯见他直接窝进了沙发养精蓄锐,松松肩膀,悠哉地问:“今晚出发搞定林氏,有什么建议啊?”
苏言深从两指间抬眸看他,松开手问:“今晚?”
“昂,”陈易唯有点不屑的样子,“上次我们去林氏,林宇不是没给回话吗?这小子昨晚联系我了——‘8点,时年酒吧见。’”
陈易唯复述一遍林宇发来的短信内容,苏言深眉间一蹙:“时年?不在城内?”
陈易唯笑着将手机扔给了他,指指上面道:“找了好久才找出来,在城东,大学城里,你说这家伙在怕什么?居然挑了这么个地方!”
苏言深看罢便又靠了回去。陈殷寻就着他似乎有话没说出口的意思点到:“觉得有问题?”
苏言深眨了下眸:“我写的方案,能有什么问题?”
陈殷寻觉得他今日与往日不同,平日里一直收敛起的锋芒今天倒从一身玄黑中透出来了。挑起眼皮哂笑:“老三的不要脸你倒是学得好。”
苏言深也简短地歪了下嘴角,“他有意找个偏僻的地方和我们谈,应该是想避开某些耳目。他越用心,就有越多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今晚没问题的。”
陈易唯刚还在一旁一脸懵,关他什么事......但后一秒见军师拍板了,他的气焰也跟着燃盛起来。手里玩着笔,他夸口道:“瞧好吧二位,今晚看我怎么收了这个登徒子!”
陈殷寻见他根本没有可能遇见另一个人的危机感,点了句:“八月,学生都放假了吧?”
“啊?”陈易唯和苏言深一同看向他。
“没事。”陈殷寻笑了笑。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
转眼,约定的时间便到。
半开放的两幕垂帘间,陈易唯言简意赅,从公文包里拿出合同,推到了对面人的面前,往后一靠,颇有领导者风范地说:“林总......这几天是考虑好了?”
拿起合同在旁边的全铜复古台灯下翻了几页,林宇显得有些心猿意马地将其放回桌面上问:“我很好奇,飞寻怎么忽然就看上了我们林氏?”
他双手交叉着往后躺,却不能完全放松下来。陈易唯见他这是在学自己,心下一笑,挺身往前道:“很简单,林氏奶业历史悠久,口碑好底子厚,符合飞寻的发展计划。”
“可飞寻发展的一直是新兴科技和互联网,我们和你们......似乎八竿子也打不着。”
“说句不爱听的林总别见怪,”陈易唯放缓语速,“你的目光有些短浅了。飞寻在科技和互联网方面已是巨头,维护地位的同时也要谋求新发展。找社会关注的又可以迅速壮大的领域,不是很正常吗?而且,”陈易唯抿了口酒,“如果我没记错,您和东藤合作有五年了吧?这五年林氏虽不至于亏损,却也盈利甚微。当年林总为报美人恩,放下身段和藤氏合作,将东藤从无名企业带到今日的小有名气,难道这恩,还未还够吗?”他歇歇,换口气,“东藤之前承诺你的,飞寻一切照旧,另外我们还为你承担所有因违约造成的损失。飞寻和东藤,林总可以掂量掂量。”
陈易唯说完便靠进沙发里不再开口了。他说的时候林宇一直双手交叠环在胸前,捉着手臂,时间流逝,酒吧内的音乐一曲一曲的转换,大约一首歌的时间过后,林宇思索的目光忽得一沉,像变了个人掂了掂眼镜冷笑问:“要是无利可图的事,你会主动找上我?”
和东藤合作的这条线他确实很久之前就在考虑放弃,可愁于没有好的后路可备,藤静那边又不好开口,所以一拖再拖。现在飞寻主动来示好,他的确不会让这机会溜走,可他也担心其中有诈。
陈易唯身体前倾靠近茶几,撕去之前端着的面具,也降了几个声调缓答:“我们能得到什么,于你先得到的而言都是后话。我知道,尊夫人已经找到藤总那边好几回了,”说着他眼中的精光一闪,“藤静固然是个难得的佳人,可嫂夫人那里,你不打算交代了吗?”他拿起酒杯,这不轻不重的一击让林宇瞬间紧张了,被戳中了最近因此焦头烂额的心思,林宇下意识挺身想要辩驳,又被他凌厉的一击给压了回去,“何况老林总还能允许你再玩几年?”
昏黄灯光下,他的话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压在了男人千斤重担的心头上。
父亲是林宇绝对的软肋,他服软了回去。
映着斑驳的光影,两笔签名重重地画在了两份合同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