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宴会总算正式散场。
喝了酒的沈念国不愿离开,这么些年了,他们这群老伙计都各忙各的事业,多少年没像今天这样整齐地聚在一起。如今企业不用管,儿女也不用愁,几个人就谋计着再去哪里小酌几杯回想回想人生。
他们这个预谋被沈嘉轻发现后,在她的微微发怒下才被驳了回去。
加起来都几百岁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年轻气盛经得起折腾的小伙子?
“我知道今晚几位都不够尽兴,可毕竟时间已晚,身体要紧。万一待会我们不在场,几位又把持不住尽兴过了头,好事变坏事,岂不是得不偿失?”见外公和几位长辈还像老小孩似得闷着,沈嘉轻语重心长地向他们保证道,“你们放心,只要不是今晚,改天我一定再找个时间为大家组个局。”
沈念国头不歪眼倒斜地不相信地问:“真的?”
沈嘉轻无奈地笑:“是,君无戏言。”
“好!君无戏言。”沈念国向她伸出拇指,爷孙两人互按了手印,沈念国才同意在几个小的护送下坐上了回家的车。
沈云挑留下来陪沈嘉轻送走了外公的最后一位老伙计,剩几个年轻人聚在饭店灯光辉煌的大堂前,沈嘉轻面对着大家,还算满意地说:“今晚大家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晚上滴酒未沾的欧阳很乖巧,见她这么说,便看了一眼苏言深。
自她演出完归来后,他就几乎未对她说过几句话。除了有人特意过来敬酒,他将她介绍给外人时的脸色还算和善,其余时间,他的面目一直是冷冷的,看不出有向好的兴致,包括现在。
欧阳有些丧气地玩着手指:这么久了气还没消?她消沉地想要站得离他远一些,可忽然间一只手以掌心朝上的姿势伸到了她面前。欧阳一愣,抬头看,手的主人还是以先前的神态看着他人,萧冷的侧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咬着下嘴唇,她抿出了两个小梨涡。
这个心口不一的人啊......
嘴角上升,鼓起两块圆圆的颧骨,她也学他的样子眼望着别处,将手覆在了那个掌心里面。
沈嘉轻见沈云挑目光已经滞留在空无一物的大理石柱上许久,问她要回哪里,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嗯”“啊”回着,显然心不在焉。她的脾气一下子冒上来了,蹙着眉正想点醒她,陈殷寻低沉的嗓音就从云挑身边响起:“我送她回去。”
沈嘉轻未置可否,出神的人倒是难得忖着枣红色的眼睛没有拒绝,沈嘉轻看着她,寻思片刻后也懒得深究,随她去了。
众人朝各自的方向散去。
银棕色车内,欧阳盯着摆在车前面机械点着头的微笑娃娃,提着的心始终就没落下来。刚才在看见车的那一刻,先前以为已经转好的人握着她的手倏然又松开。上了车,两个人的空间,车身冷冰冰的没有要发动的迹象,一如驾驶座上沉默的人。
这么长时间,够她长记性了。苏言深眼皮一垂,眸中的寒光逐渐削减下来:“早上出门,是为了这个?”
欧阳见他终于肯开口问,冰冻的气氛一下被击碎,悬着的心也随着呼出的气息降落,立马轻巧地回答:“恩......当时不能和你说,得保密到今晚。”
这态度还算诚恳,理由也能接受。
“那手机为什么不接?”
欧阳眨巴眨巴两下眼睛。整个晚上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地与她交谈,苏苏的套路她都懂,先晾她一阵子,再给颗糖让她自动说出实情。她清楚的知道偏偏很吃这一套,可今天难道就要骗他了吗......
“没带在身上,好像是落在哪个地方了。”欧阳纠结之后如是说,语里里的笃定和刚才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苏言深冷不防回头看她,她微皱的眉心都还没松开。他转回头来看向前面,像一下子跌入了冰窟。半响,车子里都不再有声音,欧阳屏息等待着,眼珠都不敢转。
被识破了?还是瞒过去了?
一分钟后,她才感觉到一只大手覆在了她的头发上。苏言深愠着气,烧着低烧似的声线在照着她后脑勺一通揉的同时克制地传进她耳中:“你知道你有多不会说谎吗?”
一会后,欧阳听到了车子点火的声音。
等默数到两百下,觉得他的火气应该过去了,她才将自己的头发捋好,打开车窗,迎着风转对向外面通明的灯火。
我能怎么办?
她郁闷。
总不能说因为菀菀猜测沈外公很可能利用今晚的机会将云挑和陈殷寻绑在一起,云挑就找来了子期哥摊牌,她们是故意不联系,也特意不让大家找到的吧。
同样望着这些晕着光圈、在车速奔驰下飞快往后跑去的灯光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晚风带着盛夏闷热的温度将发丝吹往同一个方向,蒙住了沈云挑的眼睛,她躲在光和暗影交错的发丝间却觉得心安。
看不清景象反倒能让她箍紧的大脑歇一歇,什么都不去想了。
她将头搭在降落到底的车窗沿上一直闭着眸休息,忽然就感觉窗外的风戛然而止。睁开眼,外面斑驳的光影已不再奔跑,耳边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内,礼服的背面已有皱痕,那个身影正快步向对面那家便利商店走去。
陈殷寻利落地挑好物品,拎着一袋东西出来时,车窗后的那个女孩已然整理好了自己,端坐着看向前方,没有了先前萧索无恋的模样。
他上车,从袋子里取出一样东西,用两张面巾纸上下叠放,包裹在表面上。沈云挑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暂未解释,他只扶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拢近,才道:“店里没有冰袋,用这个总比没有好。”
听他刚说完,她就感到一阵冰凉略带刺痛的按压横在了自己一只眼睛上。
这棒冰是她小时常吃的酸梅子味。
沈云挑觉得她本该想一想自己的一只眼睛被一根嵌了梅子的冰棍压着是多么滑稽的画面的,可她却想不出来,也笑不出来。离替自己冰敷的人现下只有两掌的距离,在那只肿痛着还未被包裹住的眼睛里,陈殷寻的脸是如此清晰。
按着她的头、包着她耳朵的手掌心炽热滚烫,压在她眼睛上的东西又寒冷入骨,让她的身体处于水深火热中,心也受着煎熬。一眼之间,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的气息比以往柔和多了,变得容易接近。被遮着一只眼睛,她不知被什么激发出了勇气,忽然问:“今晚为什么不提?”
陈殷寻看向她,那只注视着他的眼眸里泛着透澈的水光,真诚没有一丝揶揄。他小心拿下棒冰,换到另一边。
“我看着像是会趁人之危的人吗?”声音平平,撩了撩嘴角,以玩笑的语气,他很清楚她的“提”指的是什么。
沈云挑却没有笑:“那为什么不问?”
她试图拉下他的手,陈殷寻定定看着那只已褪为樱花色的眼睛,加大手上的力道不许她逃脱:“别动。你要我问什么?”
眼上的温感从刺骨变为冰凉,从冰凉又化作温热。他的大掌热得似乎都能将里面的冰块直接握碎,压在她眼睛上的触感却又是轻轻柔柔、小心谨慎的。沈云挑受不住他看她时不加修饰的宠爱,移开视线,点了点自己:“眼睛。”
对面人不语。
车边的路上一辆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如延时曝光下的星流连成一条条亮线,行人来了又去,聚了又散,很少注意到车里的人。时间在等候中一分一秒听得清晰明确,在这滴答滴答流逝的分秒中,沈云挑有了一种新鲜的体会:以前和他独处时她总是不由地紧张,总会揣测这个人现在在想什么,她说的话做的事在他眼里意味着什么,而现在,至少眼下,她看着他时的内心已经不会那样忐忑不安了。也许是下午对严子期敞露了心思的缘故,对他,她也变得勇敢了。
两眼的肿痛感如化雪散去了一大半,她在陈殷寻移开的那一瞬间眼前复而明亮。等不到回应,她转过身,想就这样可以了。陈殷寻也理好了物品转了回去。沈云挑没有等来车子发动的声音,半晌后听见的却是身旁人深沉、低伏,似乎还隐着一丝阴气和怒意的嗓音道:“我不会让你哭成这样。”
她有些诧异地朝他看去,他亦与她对视,目光阴沉、笃定。
沈云挑惊觉,一刻回眸——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严子期回到家时已是深夜。走进门,客厅里的小灯还亮着,他往沙发上看了一眼,垂眸叫了声:“爸。”
皮质沙发被压动的声响隔了几秒钟后才传来。严岐山窝在沙发里醒了醒眼睛,转头见他正站在门厅,暗哑地回了句:“回来了?”
严子期沉默着、步态不稳地往楼上走,走了几步又被他叫住:“晚上去哪了?”
严子期回眸,眼中的父亲已然全醒,正忖着他那双骆驼似的眼睛盯着他。重新走下楼,脚步晃悠地来到他身边,严岐山在他靠近时眼皮更是垂下一些。
这浓郁熏天的酒气。
摸着沙发坐下来,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和头之间,将脸埋在两个手臂后面,他无助单薄的声音似从地下传来:“爸,一定要走吗?”
严岐山看着情绪低沉的儿子,他其实早就猜到他今晚的去处,健硕的双臂交叉于胸前,他看着儿子的脸色肃然,不苟言笑,只问:“东西收拾好了吗?”
严子期从双臂间抬起前额看他,那双不像他像极了母亲的漂亮眼睛中透着不解、厌气和绝望:“你就不能......”
“儿子!”还未待他说完,严岐山低厉武断的两个字就将那将出未出的“尊重尊重我的意见”打回了肚子里。瞬间瞪大的眼睛重新落回疲态,他的声音也由刚才的不容分说转为了平稳叙述,“沈家小五不适合你。”
严子期看着他,父亲眼中的那股漠然和独断是他从小以来最怕的武器。
“你不是不喜欢经商吗?”严岐山说,“趁这个机会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不适合自己的,就用她换回我们严家的尊严,还有你的自由。”
严子期听着,烦躁地搓着自己的头皮。在严岐山印象中,儿子一直是知书达理的,从没像这刻这样透着反叛和不安的气息。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沈氏过得很压抑,可是我对挑儿......”
一只厚实的手按在了他用力耸起的肩头,严岐山似安抚又似压迫地拍着他,沉声道:“儿子,你知道我的难处,我也知道你对云挑的感情,可你必须把眼光放远!”他突然提声,“你要知道错过这次,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实现梦想了。如果你一定要留下,可以,但沈家许诺我们的东西就不会有,到时我也不会再让你随心所欲。你不但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还有可能要和整个沈氏作对,这样的话,沈云挑,你还要吗?“
被这刺骨的现实和沉重的手掌压着,严子期一时愣住,又痛苦地重新将脸埋回去。
为什么要逼他在两者中作选择?难道爱情和理想,终究不能两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