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任况
你一声没吭。
一句话都没有说。
即便不用照镜子,你也知道,此时此刻,你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全公公低垂着脸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你,说实话,你真的很不想让他搀扶,好歹,你也是领过军,打过仗的,一向自认为身体不错。早前,你从榻上起身,要出去走走,全公公上来搀扶,你直接挥手,把他撵到一边,你觉得自己尽管大病初愈,但,身子骨还没有羸弱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根本不允许你的自以为是,走了没几步,你便觉得脚上使不上劲,如同踩在棉花上似的。全公公赶忙上前扶住你,而你这次,没有拒绝。
你没有带多少随从,只有全公公安排的几名太监,禁军大统领武陟一身的戎装,随侍左右。
在宫里拐过几个弯,穿过狭长的甬道,你可以感受到搀扶着你的全公公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布满灰尘的宫门,上面的铜锁,早给你命人用铜汁铸死,只开个门洞方便往里面送食物物品。
守门的侍卫见到有人前来,紧张地上前盘查,他们大概没见过你本尊,可你身边的大统领武陟,他们是认识的,能让武陟随行的,恐怕只有当今圣上,你了。
侍卫跪倒外地,给你行礼。
你没有理会,你的视线,越过他们,望着那扇门,那扇尘封的大门。
久久地,久久地,你凝望着那扇门,仿佛你的视线,能够穿过那扇门,看到门里面的永安宫,甚至能够看到永安宫里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背影,应该微微有些佝偻,两鬓的白发,应该比以前更多,双眼呢?
那人的双眼呢?
你无法想象。
记忆里,那人的双眼,有些混乱。
儿时的记忆里,那双眼,充满了温柔,慈爱。
等到长大的记忆里,那双眼,充满了阴冷,猜疑,甚至是杀戮。
杀戮,杀戮,杀戮……
是的,杀戮。
你还记得那年是隆元十八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可是,那个冬天留给你的记忆,并不是雪的白色,而是红色,鲜血的红色,整个兴业城都是一片血红,连空气都变成了红色。
你那时候只有十二岁,你用稚嫩的手,拽住兄长任冲的披风,恳求着。
“哥,能不能别和爹打了?”
任冲没有回话,伸手在你的肩头上重重一按,接着,挥舞起长枪,率领着部众,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太子府。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任冲。
等到再次见到哥哥,那时,任冲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在城头之上。
大抵,也就在那时候,那人“疯皇”的称号,不胫而走。
很贴切,不是吗?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能够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的,除了是疯子外,还能是什么?
“陛下……”
武陟到底是武职,有些沉不住气,你都能看到全公公暗地里冲他使眼色,他却好像没看到。
“要是想进去,臣下马上让人把锁砸开。”
你摆摆手,拒绝了。
“武陟啊,你说……朕和那个人……像吗?”
你指着那扇宫门。
武陟打量了你半天,又望了望门。
“像啊,肯定像,亲生父子,怎么可能不像?下巴,嘴唇,都很像。”
这家伙真是……
你无奈地摇摇头,转脸问全公公。
“全公公,你说呢?朕和那个人像吗?”
“陛下,你怎么会和那个人像?”
“可是,朕觉得,自己和那个人越来越像了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登基的时候,你跪在天坛前,暗暗发誓,绝对不能成为像那个人似的皇帝,为什么,为什么在龙椅上坐的时间越久,你越觉得那个人的举动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难道……那把椅子,是一件能够蛊惑人心的魔物?一个以人血为牺牲的魔物?
第十章
安岚
菩提叶。
银丝掐成的菩提叶,虽然不是真的菩提叶,可栩栩如生,上面的每一道叶脉清晰可见。
这样的菩提叶,一共十八片,每片上都掐出一个罗汉造型,或伏虎,或降龙,刚好十八罗汉。
这是婆罗刹国高僧给任况送的礼物,任况将这礼物送给你的儿子,当今太子任烈,按理说,应该是表示对太子的重视才对,不是吗?
你身边的宫女珊儿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向你道喜,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可是,你却笑不出来。
你的目光,从菩提叶上扫了过去。
这几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遭没有任何一个节日,勉强算来,也只有任况大病初愈这么一件事,即便是大病初愈,也从来只听说过旁人给病人送礼道喜,哪里有病人才刚好,便给旁人送礼的道理?而且,还如此急迫,明明知道太子不再兴业,也要先行赏赐,让你代为保管,等太子回来转交。
这哪里像是在赏赐,简直和硬塞没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任烈他本人对佛教的兴致实在阑珊,反倒是任煦一贯以虔诚的佛教徒示人,这菩提叶作为礼物,送给任煦更为合适才对。
等等。
你好像明白了什么。
“皇上好像赐给三皇子一副画,叫做《展春图》?”
你低声询问着珊儿。
珊儿点头。
你不禁莞尔,接着,从珊儿捧着的托盘里,把嵌着菩提叶的册页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着。
没有记错的话,《展春图》是任烈钟爱的,几次三番找任况要过,任况始终没肯,如今,却给了任煦。
真是有趣,不是吗?
把任烈喜欢的给了任煦。
把任煦钟爱的给了任烈。
是任况记错了两个儿子的喜好了吗?
你可不信。
你不禁想起你的父亲,纵横朝堂五十余年的信义公安贞楠每每见到你,总会不断叮嘱你四个字:“帝王心术。”
是啊,帝王心术。
你与任况是夫妻,同时,任况也是帝王,这就注定了有些话,有些事,不好明说。
摆到台面上,无论是你,抑或是他,或者对所有人来说,都没有任何的退路了。
册页上一个端着钵的罗汉身上引起了你的注意,那是托钵罗汉,经常向人化缘乞食。
等着别人施舍吗?
册页的另一边,是静坐罗汉,只静静端坐在那里。
守株待兔?
唉,兔子要是不来呢?就不能抢吗?
你缓缓阖上册页。
看来,你与佛的缘分,实在有些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