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彭宛
鹦鹉。
通体泛红,脖颈上一圈的绿毛,仿佛戴着一圈项链。
实际上,这鹦鹉的脖颈上确实戴着一圈银质的链子,链子正当中,坠着一枚金色的珍珠。
你用力把一块饵食投了出去,接着,那只鹦鹉扑棱起翅膀,朝着那块饵食飞了过去,灵山地叼起饵食。那只鹦鹉没有马上回到你身边,而且盘旋着越飞越高。
你盘着手里的两枚珍珠,每一枚都有鸡蛋大小,由于把玩的时间过久,上面已经有了一层厚重的包浆。这也难怪,这两个珍珠,乃是你父亲,前任玄通阁阁主彭安卓传给你的,他大概也是从他父亲,也是你爷爷那里传下来,玄通阁历代阁主都曾经把玩过,也难怪会有如此厚重的包浆。
你的目光,顺着鹦鹉飞翔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你的手下,七通事之一的祖克功,正缓缓引着一位通体都罩在黑色斗篷里,连头都罩着黑纱的人,从山脚下慢慢朝着山顶,你所在的玄通阁前来。
你的嘴角不经意间划过一丝的微笑,然后,你吩咐下人取一点冰块过来。
冰块,是去年冬天的时候,从玄同阁前面结冰的飞雪涧采挖来的,即便深藏于地窖,来年夏天用的时候,也得化了一半,这样的稀罕物件,自然不能浪费,与冰块一同端来的,还有夹杂在冰块里的各类水果。
这个道理,跟随在你身边的那只鹦鹉,自是明白,这边冰块刚刚端来,你就听到身后扑愣愣的声音,不用回头,你就知道鹦鹉回来了。
你挑起一颗葡萄,丢给了鹦鹉,这个时候,花白头发的祖克功已经带着通体黑纱之人来到你这。
老爷子才一进屋,看到你光着膀子,套着珍珠衫,马上火气就上来了,把来人丢到一旁,气呼呼地跑过来。
“阁主,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这么穿实在不成体统!”
祖克功乃是玄同阁的老人了,打你爷爷那辈开始,在玄通阁,辅佐了你们一家祖孙三代,更是看着你长大的,也难怪训你和训自家孙子一般。
你哭笑不得得举手讨饶。
“祖大爷,在杨太后跟前,您老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
“杨太后?”
先是一惊,这屋子里,除了你与他之外……祖克功望向了自己带来的黑纱之人。
这时候,那只鹦鹉也飞了回来,盘旋着在黑纱之人的头顶,喊着:“太后吉祥!太后吉祥!”
杨太后见身份给你点破,索性摘下了蒙面的黑纱,天也着实热,杨太后的脸上,渗出了不少汗来。
这鹦鹉机灵到如此地步,也难怪你给它起名叫“聪聪”。
“聪聪,回来。”
你指了指边上的丁字木桩,那只聪聪乖巧地飞回来站了上去。
祖克功把杨太后请到位子上坐下。
杨太后一边落座,一边赞叹道:“素来听闻玄同阁消息灵通,今日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祖克功谦虚得说道:“哪里哪里。”
与他的谦虚不同,你倒是很坦然地接受。
“那是当然。”
这话换来的是祖克功狠狠瞪了你一眼。
你权当没有看到。
“我玄同阁就是靠贩卖消息生存的,消息不灵通怎么行。”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身份居然会如此简单地就暴露了,玄同阁的眼线太厉害了。”
“简单?哪儿那么简单。”
说着,你冲着祖克功一咧嘴。
“要是简单,祖老头也不会拿寻常人的礼数把太后带我这儿了。不过,一个陌生人,脸都没露,他能把你带来,想来,一定是任况的信物来了。”
祖克功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璧,那是你以前送给任况,让他有事,请人带来,你一定会照办。
不过,你也没想到,居然会劳烦杨太后大驾。
“你如何知道是我?我已经藏得够严实了。”
“啊,自然是太后天生异禀,头顶祥云,金光护体,光芒万丈,我等凡夫俗子,一见当然知道是太后驾临。”
“呵呵。”
杨太后给你逗乐了。
“换个更让人相信的说法吧。”
“我觉得刚刚那说法蛮好,你就将就着相信吧。”
你想了想。
“又或者,叫做过犹不及。”
“哦?”
杨太后有些好奇。
“太后月前打着给皇帝还愿的旗号,到紫歆观闭门清修,谁都不见,诚松子那牛鼻子老道布下三才四象阵,我的人连闯了五次,都无功而返。”
祖克功点点头。
“咱们在兴业的虞七娘差点折在里面。”
祖克功口里的虞七娘,唤作虞洵美,在玄同阁七通事里排行第七,因此给叫这个名。
你伸手又拿了个桃子,聪聪伸出爪子够你,意思是想你拿过去喂它,可你不顾上面还在滴水,张口就啃。
“紫歆观从来不曾布下那么庞杂阵法,却在太后闭关弄出那么大动静,尤其我的人都没法子进去恰恰说明诚松子不想让外界知道太后的行踪。唔,这桃子真甜,太后,你也来个?”
太后摆摆手。
“哦?”
杨太后微微挑了下眉。
“既然没闯进去,你怎么一眼就知道是我?”
“那你自便,千万别和我客气啊。”
你自顾自地又啃了一口桃子,道:“刚说哪儿了?……啊,诚松子不想外面知道太后行踪,究竟是不是在紫歆观,那么,这又是为何?软禁?得了吧,这怎么可能,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了。”
你几口把桃子啃完,顺手丢在桌子上,一边在衣服上擦着手,一边说道:“太后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行踪,利用了诚松子,这点比较符合逻辑。”
杨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玄同阁消息本来就灵通,加上阁主这脑袋,恐怕,这世上真没什么能瞒住阁主的了。”
“你这是在夸我吗?那我谢了。”
你得意洋洋转着手里的两颗硕大的珍珠,一脸得意地望向祖克功。
“嘿,祖老头,人家杨太后夸我了!”
“你要是和聪聪一样会飞,看你不得飞上天去咯。”
祖克功对你是毫不客气,对杨太后,却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口吻。
“太后为何会亲自来我玄同阁?”
杨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祖克功,又看了看你。
“彭阁主这么能掐会算,这事能算出来吗?”
你没有接话,而是拍拍坐着的那张床。
“杨太后,这张寒玉床,冬暖夏凉,普天之下,除了我这有一张,也就钱秃子还有一张……要丫卖给我,丫死活不卖!”
祖克功给你岔开的这话弄得一愣一愣的。
“咱都有了一张了,你还要钱如海的寒玉床干什么?”
“当然是砸了呗,这样,全天下就只有我这张了!”
“要不是杨太后在,我现在就抽死你!”
“呃……”
你吐了吐舌头,转向杨太后。
“杨太后,这稀罕物件,能进您法眼不?您要是瞅得上,我送您得了。”
杨太后何等冰雪聪明,马上知道你的意思。
“然后,我就免开尊口,不提所来何事?”
“你不提,我也真不想知道。”
你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抚了下透着森森凉气的寒玉床,看来,这床是堵不住杨太后的嘴了。
“能烦劳太后亲自出马,一个人,宫女侍卫谁都没带,就跑我玄同阁,想必是无比棘手之事。”
“没错,无比棘手。”
杨太后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隔着远远的,就能闻出一股中药味。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把药材,以及一滩煎药剩下的药渣。
祖克功接到手里。
“你可知这是什么?”
“药啊。”
你都不用拿近,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
祖克功对药比你了解一些,他伸手拿起一根药材来,仔细闻了闻,接着,又掐了截,放到口里。
“是黄麻。”
“小气!小气!”
站在丁字木上的聪聪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倒是很妥帖。
你乐呵呵地赶紧赏了颗葡萄给它。
“太后,你也太小气了,连我家聪聪都看不下于了。我知道你以前是医女没错,可现在好歹是个太后,送礼送个好点的,送药材也要送冬虫夏草,千年人参之类的,即便送麻,送青麻也比黄麻值钱嘛。”
“青麻比黄麻值钱多少?”
“太后你在考我。”
你朝着祖克功使眼色,虽然祖克功嘴上不饶你,但,还是给你解围。
“按照今年药王谷的行情,青麻一斤十五两银子,黄麻一斤一两。”
杨太后不轻不重地叩了下桌子。
“就是如此,所以,有人暗中把供给太医院的青麻调包成了黄麻。”
祖克功放下手里的纸包。
“黄麻性温平,无毒无害,简单说,吃不死人,可也没多少作用,偏偏又长得很像青麻,只是黄麻嚼起来辣,青麻嚼起来甜罢了,肉眼无法分辨,这拿黄麻冒充青麻的事,一直都有。”
“黄麻冒充青麻一事,我不是不知道。”
了解医道的杨太后自是知晓个中猫腻。
“只是,况儿的病,差点因为这黄麻耽误了!”
“宫中御药都有人鱼目混珠?”
“所以,本宫想要玄同阁帮忙查查此事。”
“难怪说无比棘手。”
你想都没想,马上拒绝了。
“这活不接,说什么都不接!”
“怎么,号称无所不知的玄同阁,怕查不出来,砸了自己招牌?”
“太后,你这激将法对我可没用。”
你微微一笑。
“我玄同阁压根儿没招牌,哪怕是有,也是江湖朋友赏脸叫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有招牌,我也犯不着为个招牌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吧。”
说着,你撒丫子就想跑,结果,给祖克功给拽住了。
祖克功拽住归拽住,倒是帮你给了杨太后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宫中御药采买,向来都是通过内务府,而内务府总管,乃是太子傅姜谅之的金兰兄弟韦伯贤,本来这事完全可以通过刑部,大理寺一级去查,可这两边又都是三皇子的人,太后,没猜错,你是怕他们党同伐异,无中生有,趁机搬到太子,于是,想找我玄同阁弄清真相,免得冤枉好人。”
杨太后听你说穿了,点头承认。
“没错,这事说轻,是贪墨,说重就是谋逆了,两者权衡,恐怕再也没有像你玄同阁这么合适的了。”
“你是合适了,我呢?”
你一副苦瓜脸。
祖克功挡在你面前,继续冠冕堂皇。
“于我玄同阁而言,查最后无非两种情况,一种是韦伯贤有罪,那么拔出萝卜带着泥,太子牵涉其中,万一日后太子登基,哪里有我玄同阁好处?其二,韦伯贤被栽赃,且不说是谁栽赃,想想那些人连太子的人都敢栽赃陷害,要动我玄同阁还不是易如反掌?所以,我玄同阁从不牵连宫闱内斗,这才是我们绵延百余年的立命之本。”
“说得好!”
你就差给祖克功鼓掌了。
“恐怕祖通事自谦了,这世上还没哪个能易如反掌地动你玄同阁吧。”
杨太后转过脸,两眼紧紧盯着你,一字一顿。
“玄通阁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不是吗?”
然后,这句话,换来的,是你的苦笑。
难怪有人说过,这个世上,人情债,是最难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