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项邦彦
茶。
清茶。
香冽的清茶。
那香气,沁人心脾。
可惜,你却没有丝毫喝茶的欲望。
“怎么,项太医,茶不合胃口?”
桌子另一头的太子少傅,姜谅之,不紧不慢地端起青瓷茶盏,徐徐吹去上面的浮沫。
“这可是从祁阳送来的贡茶,太子特意送给老夫一斤,水都是从城外紫歆观运来的,老夫平时都舍不得喝,项太医的舌头真是够挑剔的。”
“岂会,岂会呢。”
你连忙端起面前的茶水,一口咽下,完全没有咂摸出什么滋味来,你也根本没有心思去咂摸滋味。
“说到那紫歆观,观里的诚松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陛下病情,专门给他办了个****祈福,人家都说那诚松子乃半仙之体,这****也不知道灵不灵?”
姜谅之一点一点转着手里的茶盏,欣赏着盏底星星点点的花纹。
你当然清楚,姜谅之这根本不是在说那****,而是在打探圣上的病情。
“陛下洪福齐天……”
“呵呵,项太医,你说笑了,陛下他正值壮年,区区风寒,怎么和洪福齐天扯上关系?”
姜谅之把茶盏放下。
“难道,陛下得的不是风寒?”
“这……”
这个问题,你居然没法子回答。
虽然说,你对外宣称是风寒,可是,你自己心里始终有些拿不准。脉象上看,和风寒类似,你也按照风寒的方子开的药,几副下去,却如同泥牛入海,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加重的迹象也没,你其实有些傻眼,有些怀疑到底是剂量不够,抑或不是风寒?
然而,这话,你哪里敢和姜谅之说。
“陛下当然得的只是风寒,只是陛下平素政务繁忙,这病来如山倒,需要好生调理调理。”
“原来如此。”
姜谅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太子殿下对父皇的病也十分担忧,于是,命我给项太医准备了份薄礼,还望笑纳。”
“啊?”
你不禁有些吃惊。
“这些都是下官本分,哪里敢收太子厚礼?”
“哪里哪里,太子说了,项太医一直兢兢业业,陛下身体都是项太医调理,而且,陛下这一病,项太医在宫里端汤丰药的,虽是本分,也着实辛劳,太子是心疼我等当臣子的,这份心意,项太医怎么好驳呢?”
说罢,姜谅之让下人把个锦盒送到你跟前,你打开一看,乃是一枚玉蝉,也着实是宫内巧做,一对蝉翼薄得都能透出光来。
你与姜谅之又寒暄了几句,便从姜府离开,一路托着那锦盒,有几分莫名其妙。
这茶喝的莫名其妙。
这礼又收的莫名其妙。
只听过当臣子的巴结太子,给太子送礼,让太子赏赐礼物,那得何等关系,何等功劳?
论关系,你区区一个太医,八竿子够不到太子。
至于功劳,你更不记得你为太子做过什么。
那太子好端端地,送你个玉蝉又干什么?
“知了——知了——知了——”
头顶树荫里,传来知了的叫声,一阵一阵的,不知为何,那声音进到你的耳朵里,让你想起了雷鸣。
第三章
任煦
帛书。
乃用上等丝绸,总共层叠了二十七层,可是,拖在你的手里,仿佛没有丝毫的重量。
当然没有重量。
恐怕,对于躺在龙榻上,昏迷已久的你的父皇来说,这份几乎没有份量的帛书,比黄金都要珍贵。
你的母妃,莲妃,从你手上接过帛书的时候,有些诧异,看样子,她并不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她展开一看,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是心疼地看了你一眼。
“煦儿准备了什么?”
杨太后也不清楚帛书的内容,很是好奇。
“回皇祖母,孙儿眼见父皇病重,恨不能以身代之,只能以血为墨,抄写《药师经》,以希佛祖保佑我父皇。”
莲妃顺势把帛书送到了安皇后跟前,脸上带着几许胜利的微笑。
的确,若以孝心,你这份血书,当真增色不少。
安岚到底是安岚,不慌不忙地展开帛书,凑近杨太后跟前一同观赏。
“太子这个做兄长的忙于巡查各地,找寻灵丹妙药给父皇祈福,也亏得有煦儿在跟前尽孝。”
安岚这话说的,都无法判断到底是夸你,还是在夸太子。
这时候中伤太子,反而会让你抄经一事显得动机不纯,你索性顺势说下去。
“大哥不顾舟车劳顿,替父皇祈福,臣弟整日在府中枯坐,想到父皇身体与大哥劳累,倍感煎熬,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抄写经文,聊表心意。”
“阿弥陀佛。”
杨太后双手合十,道:“据说,常诵此《药师经》,可化解一切病厄,煦儿此举,佛祖必当保佑你父皇。”
“不过,以血带墨,毕竟有伤身体,陛下他知道煦儿为自己伤身,恐怕也不会心安。”
安岚话锋一转。
“传项太医来给三皇子看看伤口严重不严重,千万别感染了。”
说起来是关心你,说白了,是要验你的伤口,你口口声声说是以自己的血带墨,如今,若是在杨太后跟前当面戳穿,无疑是弄巧成拙。
好在,这点你早有准备,很大方地捋起袖子,露出半截渗血的纱布。
“多谢嫡母,”
你没什么在意,莲妃脸上的心疼,愈发凄切。
“唉,这孩子就是太过孝顺了,关心父母比关心自己更甚,弄得我们这些当父母的,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心疼了。”
“母妃,此言差矣,这身体发肤,本就受之父母,只要父皇康复,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杨太后点头称赞道:“煦儿如此懂事,莲妃果然教导有方。”
说着,杨太后把帛书收到一边,把你从地上扶起来,手牵手地坐到你父皇的榻边。
“父皇……”
仅仅两个字,你的声音,便凝固在嗓子里。
榻上的那个男人,本应是高坐于龙椅之上,君临天下的人;本应是大权独揽,生杀予夺的人;本应是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人……然而,那一切,你都怀疑眼前这个气若游丝,感觉不到丝毫生气的男人是否真的能够掌控?
好吧,这只是怀疑,一个根本不成立的怀疑,因为你知道,哪怕他在病榻上,只要他还没有咽气,那些权力,都是他的,只有他才拥有,
因为,他,是天子。
天子,天子,天子……
这恐怕是世上最简短的诱惑,拥有一切的诱惑。
又或者,是世上最简短的诅咒,万劫不复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