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郑源
清明,总是带着几许的忧愁,也许,是上苍也给这人间的忧愁所感染,这时节的江南,似乎总是弥漫着绵延的烟雨。
你拒绝了随从夏楠递上的油纸伞,只拢了拢披风,便步入了淅簌的烟雨之中。
也不知道是谁给这样的小雨,起了个如此妥帖的名字,烟雨,如同薄烟一般绵延,有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只偷偷用最深情的眼眸凝望着情人,等对方察觉回望时,又娇羞地低头躲开,只留下被雨水浸湿的发梢。
你甩了下发梢,这雨虽说不大,但,慢慢积累下来,潮气亦是不小。
然而,你的动作,很快就顿住了。
你的视线,停顿在了一座荒坟上。
荒坟,之所以说是荒坟,是因为大部分人死后,会下葬到家族墓地,最不济,也要立上一块碑,上面写上死者的名讳,荒坟,压根就没有,完全是在荒郊野外的一处坟茔,根本没有墓碑。
岂止是墓碑,连这墓,也是你十九年前,在乱葬岗里觅食的野狗嘴里抢下的几块骨殖,加上几件那人的衣冠,这才偷偷建了个墓。
建墓都是偷偷的,哪里敢立碑,更别说祭扫了,这么多年来,只有你在每年的清明来祭扫,为死者烧点纸钱,把坟头上的杂草拔去。
可是,今年与往年不同,你眼前的坟头,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一根杂草,显然已经有人拔过了,坟头前面纸钱燃烧后留下的灰烬,还有那烧了一半的蜡烛,无不在告诉你,今年,除了你以外,有人来祭扫过了。
你的眉,微微皱起,一时间想不起会是谁来祭扫。
墓里的人,乃朝廷重犯,就算不去考虑朝廷,要是给江湖人知道此人的墓在这里,这墓恐怕要就给砸了。
也许,是人家祭扫错了了呢?
呵呵,扫墓,祭奠先人,这也能错吗?
尤其这荒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不是特意前来,又有谁会知道这地方有个墓?
你静静矗立在坟前,然后,俯身,拂去坟头上祭扫的痕迹,一如你每年做的那样,毕竟,你不希望有旁人发现这个地方。只不过,往年你拂去的,是自己祭扫的痕迹,而如今,你是在为别人拂去。
既然特意前来扫墓,那人不会不知道墓主人的身份,更不会不知道给仇家发现后的下场,那么,居然在祭扫后留下痕迹,只能说,前来扫墓的人希望有旁人知晓自己的存在。
除了你以外,所谓的“旁人”还有别人吗?
你的眉宇,缓缓舒展开来。
诚然,你现在是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既然对方留下信息,不用你去找寻,对方自然会找上门来,而你需要做的,只有一样。
等待。
等待,等待,这恐怕是你最不缺乏的东西了。
姜太公等到了八十岁,你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转身,离开,留下了一座仿佛从未有人来过的荒坟。
“主子,怎么这么快?”
你并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了笑容,眺望着远方。
那个方向,是兴业,任越的都城。
繁华的亭台楼阁,在薄薄烟雨之中,只有个依稀的轮廓。
你不禁伸出手来,那座城,仿佛就在你的手掌之中。
第一章
杨素萝
紫藤花。
窗外的紫藤花开了。
如紫色的烟。
又如紫色的梦。
那是你最喜欢的花,你喜欢这种和瀑布似的,从高出悬挂下来的花朵。
你还喜欢那首李白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你更喜欢那人坐在繁盛的紫藤花下,对你浅浅莞尔,低吟着这首诗。
你还记得,那紫藤花,最初的时候,是你与他一同种下,那时候,只有纤弱的两根枝条罢了。有段时间,你甚至都怀疑,那两根枝条,是否能够存活下来。
结果,那紫藤花不但活下来了,而且,每每花开之时,便是繁花似海。
一股微微刺鼻的香味,钻进你的鼻孔,把你从遥远的回忆里拉回到了现实。
你朝着香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袅袅的青烟,从鎏金的兽嘴香炉里逸出,你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
“母后,这香怎么了?”
这一皱一舒,也仅仅是须臾,一边的皇后安岚却看在了眼里。
“没什么。”
毕竟是小事,你并没有放在心上。
“本来是让下人们点幽兰香,结果这香却是绮罗香,估计是弄错了。”
“这怎么行?!”
一同的莲妃有点上火,扯开嗓子这就要训斥下人。
“这香和香之间功效差别大了,大家都知道太后最讲究这些,居然还弄错……”
她只说了几句,宫里的总管太监全公公早早便跪倒外地,叩头请罪。
“老奴糊涂,老奴糊涂……”
全公公在宫里几十年,在你还是嫔妃的时候,他已经在宫里了,绝对算得上是宫里的老人,这么些年下来,你也拿他当自家人看待。
“本来就没多大事,全公公,你起来吧,也别往心里去。”
说着,你把话头转到了莲妃。
“幽兰香是安神的,本来是想让况儿安神,没想到换成了提神的绮罗香,要是况儿因此醒过来,全公公岂不是立了大功?”
你原打算说个玩笑,调节下气氛,博众人一笑,没想到,你这话音未落,眼泪就掉了下来。
的确,要是你的况儿能因为区区绮罗香就能醒来,你早早便命人在宫里宫外遍燃绮罗香了。
你的况儿,任况,静静地躺在你跟前的龙榻上,他的面容,依稀有着那人的影子,尤其是况儿还是个亲王的时候,领兵打仗,凯旋而归时,金盔金甲,何等的英姿勃发,而如今,他也不过三十四岁的光景,却一脸的憔悴,双眼深陷,嘴唇发白,一连昏迷了数日,丝毫不见苏醒的迹象。
“母后,陛下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再说,项太医不是也说,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加上疲劳过度,好好休息几日就好。”
安皇后忙递上丝帕给你拭去眼泪。
你接过丝帕,轻轻抹去眼泪,刚好看到丝帕一角绣着一丛不起眼的绿色藤蔓,通常,这些丝帕上绣的大多是鸳鸯,牡丹,龙凤之类,这奇怪的植物,你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是……”
安皇后垂眉和你解释道:“这是女萝草。”
“女萝草?”
你这才想起,李白有一首诗,说的就是这女萝草。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你的吟诵,到这儿戛然而止。
安皇后顺势接了下去,把剩余的诗一起吟了出来。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生子不知根,因谁共芬芳。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若识二草心,海潮亦可量。”
这丝帕上简单的几缕女萝花,没有一字一句的幽怨,却让你这个当长辈的有些心疼。
怎么说,她也是太子任烨的母亲,
“唉——”
你无奈地一声长叹,结果,莲妃连忙上前安慰道:“既然项太医说了没事,陛下一定会没事的。”
她一脸倦容,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无心打扮,但,即便如此,依旧艳丽异常,生生把中上之姿的安岚狠狠比了下去。
好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
每每看到莲妃的这张脸,你都会理解为什么况儿会不顾满朝文武反对,执意要把莲妃从一名歌女直接晋升为妃。
你都有些可怜安岚了,偏偏要与这等美人争宠……好像除了在丝帕上绣女萝草聊表愤懑外,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苍天保佑陛下,只要陛下能够早日康复,臣妾愿意折寿十年。”
莲妃跪在地上,向着冥冥之中的神灵祈祷着,美丽的面容上,写满了担忧。
你一时间,无法辨别莲妃的举动,是出自真心,抑或是在演给你看?
就算是出自真心,那是因为所谓的爱情?
还是生怕况儿就此驾崩,她会失去最大的倚靠?
……
帝王之家,这点真是麻烦,连夫妻之间的感情,都无法用简单的法子来判断。
你能够相信的,也只有你与况儿之间的母子情谊了。
如果况儿能够早日康复,你愿意折寿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