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彭宛
红。
鲜红。
那是喜庆的颜色;是人们快乐时,脸上洋溢的笑容;是少女低头一抹的娇羞。
红。
猩红。
那是鲜血的颜色;是杜鹃啼血最后的悲鸣;是寸寸断肠的长啼;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
当你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你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伴着脸上笑容的凝滞,你手里盘弄着的珍珠,也停了下来。
房间里,一片红色,目光所及,都是的。
你也分不清,这片红,到底是鲜红,抑或是猩红?
只是觉得,与门外的世界相比,如同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维度。
与门外的世界相比……
是的,与门外的世界相比。
短暂的停顿后,你选择,抬腿,迈步,进入了门内。
要是说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那完全是说瞎话,一如那些在刑场上梗着脖子大喊着:“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的家伙,看上去没有恐惧,可真的没有恐惧吗?
好吧,好吧,别人是别人,你不好乱下断言,但是,你可以确定,在你从门外踏入门内的时候,你是在害怕。
你确实在害怕,这点可以从你迈步进入门内的动作上看出来。
你的动作很慢,很慢,很慢,慢得好像是师傅教徒弟武功的时候,动作分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示范:肌肉,紧绷,然后,膝盖弯曲,身体前倾,后退蹬地,在前脚掌落地的时候,重心从后脚挪过去,很好,一个迈步完成。
理智告诉你,拖延那么一点点时间根本没用,可是,很多事情根本没法子用理智来解决的,不是吗?
这便如同万物终有一死,那么,索性直接死好了。
然而,更多的情况是,许多患上绝症的病人,哪怕知道自己只有半年,甚至更短的寿命,哪怕理智知道后面的病痛会加重,自己会受到病魔的折磨,也会咬牙切齿地坚持下去,等待着可能连万一都不到的奇迹。
同样的,你的动作很慢,很慢,你希冀着自己的动作可以延长,延长,再延长,最好可以无限延长,一直延长到奇迹发生……
奇迹发生……
那么,什么是奇迹?
没有等你想出这个答案,被红色笼罩的女子,只挥手,便让距离她有丈余的门,缓缓阖上。
门,吱吱呀呀地关闭,你听着那声音,宛如听到奇迹慢慢远去的脚步,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令人咋舌的隔山打牛的内力,而且,不是一次性激烈的,在慢字诀上做到了极致,却只是简单的挥手。
“漂亮。”
你从内心里,由衷地称赞着。
“噗哧。”
那个女子笑了出来。
“你夸人的语言太直接了吧?”
显然,这个女子以为你是在说她。
你手里的珍珠,再次转动起来,你的眼睛,也在一片红色里逡巡着那个女子。
红色,只是一种颜色,一种没有生命的存在,而这种存在,恰恰因为这个女子,仿佛有了呼吸,温度,搏动,仿佛那个女子,就是红色的一部分。
不,不,不,她本身就是红色,她的眼睛,她的呼吸,她的一笑一颦,都是红色。
红色,艳丽。
红色,炽烈。
红色,燃烧。
……
燃烧,燃烧,燃烧得周围的空气都微微发热起来。
呃,不对,你很快意识到,空气,还是空气,空气,是无辜的,真正发热的,是你自己,你的眼神在触及到那个女子的时候,已经被她的红色点燃了。
“直白吗?可是,我觉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增一分先肥,少一分嫌瘦……这类形容庸脂俗粉的词藻来形容血色妖姬令媚儿本身,就是对你的侮辱。”
“呵呵,没想到,玄同阁主的嘴巴这么甜。”
“可惜,我嘴巴的工夫可不到家。”
“哦?”
“我可没把握,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能让你为我效力。”
令媚儿红色的嘴唇扬起一抹微微的弧线。
“都说玄同阁无所不知,那不如猜猜,谁的嘴巴那么好使呢。”
“这世上有谁是无所不知呢?那都是江湖同道错爱,如果说玄同阁真的无所不知的话,我也不会在这儿了,没进院子前我便溜之大吉。”
你露出苦笑,那笑容实在太苦,苦得你的声音都有些发涩。
“亏得没溜之大吉,要不,奴家哪里能知道彭阁主是如此有意思之人,也难怪我家主人托我稍话来了。”
“这类跑腿的活,让令姑娘亲自出马,实在委屈了。”
“怎么可能委屈,毕竟,阁主是我家主人有意结识之人,他说一直久仰阁主盛名,可惜无缘得见,只想能够与阁主交个朋友,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玄同阁一向的作风不是如此吗?而且,为了体现诚意,我家主人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厚礼?”
你看令媚儿两手空空,实在看不出带了什么。
令媚儿自己?
算了吧,敬谢不敏,你可无福消受。
“阁主来药王谷,不就是要查御药房药物以次充好,内务府采买出错的事吗?我家主人早为阁主调查清楚了。”
说着,令媚儿从袖子里掏出三个锦囊,依次排开。
“这个,是我家主人查出的,乃是最下级采买人员调包,责任全在最下面的人。”
令媚儿指着第二个锦囊。
“这个是我家主人查出的,事出在运送过程里给人调包的,责任全在运送人员的。”
然而,令媚儿摁住第三个锦囊,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过了一会,她才开口。
“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阁下给杨太后一个交代了,不是吗?”
“的确。”
你看着那三个锦囊,点点头。
“你说的最下级的采买人员……是说的卢征吧?刚好卢征死了,还是灭门,死无对证,到他那没了,皆大欢喜,蛮好的。”
令媚儿笑得愈发灿烂。
“至于上一层……呵呵,多谢提醒,本来我都没想到,经你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
你的话显然话里有话。
“万变不离其宗,卢征采买的黄麻,最后还是要运回南越,少不得找镖局托镖,只要查出镖局来,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说着,你冲着令媚儿作了个揖,表示感谢。
令媚儿的笑,停了。
而她的眼睛里,冒出几丝红来。
你认得那红的名字。
那红,叫做杀意。
令媚儿缓缓地把三个锦囊,用蜡烛点燃,不紧不慢,那火光在锦囊的助燃下,冒出尺余的火焰来。
令媚儿耐心地烧着,直到那三个锦囊全部烧成灰烬,这才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婉转,不过,与红的炽烈不同,她的声音里,带着几许肃杀。
“就是说,彭阁主有意继续查下去?”
“谢过你家主人美意,只是这次,是杨太后委托。”
你轻轻摇摇头。
要不是杨太后,你真说不定答应了。
“玄同阁,有恩必还,有仇必报。”
令媚儿望着你,替你说出了你想说的话。
不知何时,她的手里,多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铃铛,她的食指与中指夹着铃铛尾部的红线,轻轻摇动,那铃铛在房间里发出细微的铃声来。
而在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你呼吸声的房间里,那细微的铃声,仿佛是轰轰的雷声。
“唉,交不了彭阁主这样的朋友,我家主人也不想多彭阁主这样的敌人。”
“别那么说。”
你为了保持脸上的笑容,几乎用尽了浑身气力,手里摆弄的珍珠,再次停了下来。
“我玄同阁还能做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观众嘛。”
“我家主人可不那么想。”
“我那么想就可以了。”
你慢慢地,再次摆弄起珍珠来。
“你那么想并不重要。”
“为什么?”
“因为死人怎么想,没有人关心。”
“死人?我?”
你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令媚儿不慌不忙地摇着铃铛。
“你可知道,这铃铛叫什么?”
“追魂铃。”
“是啊,追魂铃,本来,兵器发出声响,乃习武之人的大忌,我却依旧用这铃铛,你可知道为什么?”
“呃,明知故犯……那只能说,你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哪怕人家听到铃音,依旧能杀了对方。”
“没错,我摇了这么半天铃铛,就是不怕你让自己的两个护卫进来。”
“这样啊。”
你算是恍然大悟了。
“要进来早进来了,何必你摇半天都没人进来。”
这回,轮到令媚儿吃惊了。
“大概,是你手下怯了吧。”
“你我这距离,他们来了也没用,而且,说不定真如你所说,他们怯了呢。”
令媚儿没有想到你会同意她这个说法,眉毛轻轻一挑。
“也说不定,他们觉得自己不用进来。”
令媚儿给你的这话,逗得笑弯了腰。
“好像彭阁主轻功不错?”
“保命凑合。”
“和八步赶神鱼少钦相比呢?”
“比不过。你是想说,鱼少钦都死在你的追魂铃上,我用轻功是躲不过吗?”
“没错。”
“可是,谁说要保命,一定要用轻功的?”
你加重了语气。
“我可是玄同阁阁主彭宛。”
令媚儿听到玄同阁三个字,似乎想起了什么,摇动铃铛的手,停了,她犹豫了半天,这才说道:“你之前说的,不知道我家主人是谁,难道是骗我的?”
“我可舍不得骗你这样的美人。”
铃音,再次响起。
“你看,玄同阁建立两百多年来,江湖上有不少人打过玄同阁的主意,可没有一个人敢出手,你也说出来了,我玄同阁历代主人,也就学点皮毛的轻功,别说你这样的一流高手,就算是街头耍把式的,基本也能杀了我,可为什么我玄同阁始终屹立不倒?”
令媚儿给你这么一说,也察觉其中蹊跷来。
“我玄同阁知道太多秘密,也藏了太多秘密。只要我这阁主在,依照我玄同阁守口如瓶的原则,那些秘密只会烂在肚子里。可一旦阁主死了,那些秘密必将全部曝光出来,我是不知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而实际上,我也不需要知道,爆出的那些秘密里,我相信或多或少有你家主人的事,到时候……”
令媚儿的呼吸,第一次乱了。
铃音,更乱了。
“也许,真的就没我家主人的秘密呢。”
“是啊,也许呢。”
你一步一步走近了令媚儿。
“要不,你赌一赌?”
赌?
是的,是在赌。
只不过,根本不是令媚儿在赌,而是你在赌。
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在赌。
只有在赌场上输红了眼,输得一无所有的赌徒才会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你呢?
差不多吧。
反正,没了性命,不也是一无所有吗?
红色,消退了。
令媚儿的身影,伴着红色消失,一如突然出现。
你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
唔。
你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因为紧绷太久而有些僵硬的肌肉,总算舒缓了,整个人仿佛给抽去了魂魄似的。
你的身体,摇晃着,每个部位都在呐喊着自己需要休息。
摇晃,摇晃,摇晃……
你索性跟着那摇晃,顺势瘫倒在了地上。
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击在地面上,很疼。
但,你非但没有觉得那疼痛难受,甚至觉得很舒服,很享受,享受得笑出声来了。
是啊,是值得享受,不是吗?
那份疼痛意味着,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