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一下又一下,像是暴雨一样砸在身体上,庄生已经感觉不到痛,只剩下麻木。可能,更多的是心的麻木。
爷爷肯定看到了这一幕,可他却什么都没做,连喝止一声也没有。
罗牛大的沉默,让打人的罗长庚更加的肆无忌惮,咬牙切齿,神情扭曲地模样,仿佛是地狱来的恶魔。
庄生闭上了眼。
或许,就这么死了也好。
就在一切即将要远去,包括痛苦与折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道厉喝:“住手!”这声音中仿佛蕴含着一股奇异的力量,竟让听的人心里,翻腾出滚滚雷音。罗长庚手一颤,扁担就掉到了地上,脸色煞白地抬头看向从祖祠里走出来的那个穿着一身干净道服,白发须眉,浓眉倒竖,正义凛然的道士。
庄生努力撑开沉重如山的眼皮,转过脑袋,尽力向上看去。他想看看,到底是谁,阻止了他解脱这一切!
道士一步迈过祖祠大门那高高的门槛,便到了庄生面前大约一丈远的地方。
道士喝问:“他犯了什么错,你要下如此的狠手?”
刚才那股神奇的力量已经不见,可罗长庚却双腿打着颤,还没开口说话就先跪了下来。罗长庚低着头,声音打着颤,小心恭谨地回答:“回仙长,我们这里旱了这么多年,就是这妖孽弄出来的!他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娘,去年又克死了他爹,现在我们全村人都快要被他害得活不下去了!”
罗长庚的话刚说完,之前跟着这位道长一起走出来的罗大家忽然开口附和了一句:“这孩子的话倒也不算说错,克死不克死暂且不提,但自从这孩子出生,我们这一带的雨水是一年比一年少,去年更是两个多月都没下过雨了,这田里都开了缝,种什么也活不了!我们就是个农民,靠田吃饭。田里种不了东西,那不是要我们死吗?这不,才求到仙长您,让您来给开个法坛做做法,顺便呢也帮忙看看,到底这事情跟这孩子有没有关系?”
道士听得村长罗大家的话,皱了皱眉头,也不质问罗长庚了,嘀咕了一声:“真有这样的巧事?”而后,往前走了一步,开始打量躺在地上起不来的庄生。
这一打量,顿时道士就脸色变了。
他猛地抬头,四周一看,就将目光定在了不远处冷漠站着的罗牛大身上,问:“这孩子什么时辰生的?”
罗牛大似乎出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边上有人捅了捅他才回过神,听了旁边人提醒后,忙回答:“回仙长,时辰大概是在末时左右。”
这道士一听这时辰,抬起左手掐指一算,又皱着眉头看了看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庄生,嘀咕道:“不对啊!”
旁边只有罗大家听到了他这话,便问:“仙长,什么不对?”
道士顺口回答:“时辰不对!”而后,又快速说道:“没什么。不过,这孩子有些问题。”
这话可不只是罗大家听到了。罗长庚也听到了,罗牛大也听到了一些。罗牛大的脸色白了白,然后微微闭了眼睛,不去看庄生。罗长庚的脸色则顿时变得狠戾起来,吼道:“仙长都说你有问题,你就是个妖孽!我要打死你个妖孽!”喊罢,举起扁担就要打!扁担还没挥下,道长忽然朝着罗长庚一挥手,罗长庚的动作便停了,手里的扁担飞了出去,从围观群众的头顶飞了出去,落在远处地上。
“胡闹!”道长喝道。罗大家忙呵斥罗长庚:“长庚,你退下!”
罗长庚满脸委屈,却也不敢违逆族长和这位高深莫测的仙长,听话地退了开去。
道长往前走了几步,蹲在了庄生面前,伸出右手三根手指捏住了庄生的下巴,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庄生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碎了。疼痛撕扯着他的自尊,他的倔强,眼泪拼命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也不肯落下!
庄生就是不允许自己在这些污蔑他,从来没有公平对待过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懦弱!
道长却根本没注意他眼里的那些可悲而又可笑的倔强,自顾自地打量了一番庄生后,嘀咕道:“不对啊!”
这时,罗大家凑上前来,低声道:“仙长,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道长松了手,犹豫了一下回答:“是有点问题,不过到底是什么问题,还不好说!但,这孩子留在这里,恐怕是不合适的。要不,就让他跟我走吧!”
罗大家一听,顿时喜笑颜开,道:“仙长慈悲,要是仙长肯带他走,也算是帮我们解决了一大难题!那老夫就先谢过仙长了!”
道长皱了下眉头,转头去看站在不远处,微微偏着头不想看庄生的罗牛大,问:“老夫将你这孙子带走,你肯还是不肯?”
罗大家唯恐罗牛大不同意,不等罗牛大开口,就抢着回答:“肯!他肯定肯!”
道长露出些不悦,但没说什么。
没有人去问庄生愿不愿意,他就像是一件物品一样,被人随意决定着命运。而他的爷爷,他最爱的爷爷,也在漠视着这一切,丝毫没有为他说句话的打算。
庄生忽然想,如果人就是这样,那他宁可自己是个妖怪!可是……妖怪又是什么样呢?村子里的老人,经常会给孩子讲一些神鬼的故事。庄生也听到过,其中说得最多的是一场一年多年前的战争,据说那时候妖和人是生活在一起的。可不知为什么打起来了,妖杀了很多人,然后被几个神仙打得躲起来了。自那以后,妖就再也没出现过。
老人的故事里,妖怪都长得三头六臂,铜铃大眼,血盆大口,全都残暴无情,嗜血成性,可庄生却觉得,妖也未必都是一个样的。但终归,他没见过妖,想起妖,脑海里能勾勒出的样子,也无非就是老人描述的三头六臂,铜铃大眼,血盆大口。
庄生再想想自己,自己明明跟人长得一样,明明就不像老人说的那样,为何他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妖怪呢?
庄生想不明白。
忽然,道长问他:“还能站起来吗?”
庄生回过神,没作声,自己试着动了动手脚,虽然每动一下,都会牵扯出撕心裂肺的动,但还能忍,还能动。他咬着牙,慢慢地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来,努力在这个道士,在所有这些村民面前站直了身体。
“我不想跟你走!”庄生抬头看向那个道士,说道。道士准备转过去的身体又转了回来,惊讶地看了一眼庄生后,板了脸道:“这由不得你!”
庄生倔强地反问:“为什么?这条命是我自己的!”
道士再次惊讶,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庄生,道:“人小鬼倒挺大!不过,小子,就你这样,你这条命还真不是你自己的!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我保证你在这里活不出一个月!”
庄生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离着不远站着的罗长庚。小小年纪的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悲凉,只知道,他看到罗长庚那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时,身上猛地一冷。
道长说得不假!如果留在这里,他应该很快就会被打死!
死还是跟着这个道长走?可他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他刚才打量自己的眼神,分明就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一只动物!这样的人,跟着他走,难道下场就能比留在这里好?
庄生忽然下定决心,盯着道长,喊道:“死就死!我自己的命我自己做主!”
道士一愣后,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连着说了三个好字!说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庄生大声地喊着,可声音里分明有一丝抖。他到底还小,想到死,总归有些害怕。
道士扭身就走。罗大家狠狠地瞪了一眼庄生,旁边罗长庚已然将扁担重新捏在了手里,只待道士走远一些,就要动手。
庄生站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一直不敢瞧他的爷爷罗牛大。鼻子有些酸。他想了想,拖着被罗长庚打得不好动弹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罗牛大面前,叫了声爷爷。
罗牛大没理他。
庄生等了一会,心里面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了。他低头,跪下,磕了三个头后,准备起来后就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回来。
他不是不想死,他只是不想留在这里被人屈辱地打死。
可还没等他站起身,一道劲风就从后面袭来,庄生扭过头就看到一根扁担在眼前放大,后面是罗长庚因为仇恨而扭曲的脸。
还是要死了吗?庄生想。
庄生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可等了好一会,最终什么事也没发生。庄生皱了皱眉头,还没等他睁开眼睛,自己的身子忽然就腾空而起,一双手将他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以前爷爷也曾这样抱过他,可自从他五岁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抱过了。
突然这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庄生心里忍不住地开心,爷爷终于想通了吗?可是,一睁眼,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是个和尚,因为他是个光头。
庄生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忽然又觉得这张脸有些脸熟,似乎什么时候见过。和尚见到他睁眼,朝他微微一笑,道:“小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庄生脑子里忽然一亮,他想起什么时候他们见过了。三岁生日的时候,他在村里那棵大榕树下见过他。当时,和尚拉住他,非要收他为弟子,可是庄生那会儿还小,加上爷爷那会儿还是将他视作独苗,哪里就肯让和尚把他带走。庄生抬手去摸脖子里带着的一个小黑色木头雕的龙。这东西,便是那时候和尚送他的。他觉得好看,愣是磨了爷爷好几天才让爷爷给这东西穿了根绳带在了脖子里。
如今,再看到他,庄生心里莫名地就安下心来。他手紧紧攥着脖子里的那只小龙,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和尚看了看这满村的人,说了一句:“善恶终有报!”然后,便带着庄生走了。罗牛大的身体颤抖着,抬头看着和尚的背影,抬脚追了两步,有人喊:“牛大你追什么追,难道你还想把这个祸害追回来害死我们一村子的人吗?”
罗牛大的步子就再也迈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