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赟停得很及时。
那并排而行的司徒雁只慢了半步,坐骑就以徐赟胯下天马前蹄为界,半边身子诡异消失,断口平滑,连血都尚未喷出。
在坐骑栽倒前,大惊失色的司徒雁身体往后飘飞,惯风卷着云袖前甩,那云袖亦是凭空断了一截。
竟像是前方平添一道肉眼难寻的断头铡,谁上谁断!
燕承允落在最后,看得最是清楚。
再一眨眼时,自己这群人和那妇人便已身处眼下这片虚无白幕之中。上不见苍穹碧空,下没有后土苍茫。众人甚至不用一丝修为,俱漂浮在半空中。
周围哪还有半分盛京城的模样?!
“移形换境?”燕承允没经历过这阵仗,疑道。
自徐赟喊出结阵的刹那,包括徐赟在内的九名骁骑营将士,就结成一个梅花阵,将燕承允护在阵内。虽然不曾商量,但危机将临时,他们第一时间想得,是护住燕承允。
因为燕承允最弱。
就如同夏侯织曾伴在燕帝身侧,用手中长刀为燕帝挡住一波一波刀枪箭雨。
只因燕帝是骁骑营一号。
如今,另外一个燕家儿郎,被骁骑营护着,不是别的原因,只因他是骁骑营一号的儿子。
骁骑营是否是大垣仙朝的骁骑营?这个问题,或许骁骑营将士的意识透过嘴来回应需要点时间。
但骁骑营是否是骁骑营人的骁骑营?
他们无需意识,嘴巴会自己张开,大声应道:是!
不抛弃每一位骁骑营人,即使他丧命;不放弃每一位骁骑营人,即使他如尘。
这是骁骑营骨子里刻记着的东西。
既是解释给燕承允听,也是告诉在场其他人,徐赟道:“不,不是移形换境,是这妇人的画里乾坤。此人显然是文道修者,大家护住神魂,莫着了道。”
天道万象,共分文武。
文道修者或是一语成畿,或是挥墨成兵,虽然战场杀伐难及武道修者,可要是论手段诡异,武道修者绝非敌手。
这些文道修者多是擅神魂修行,也正因这原因,道体修行多是不如武道修者,一般的文道修者身边都会带个专修武道的扈从,防止近身搏斗。
此刻那个不在画里乾坤的汉子,显然就是妇人的武道扈从。
武道修者擅杀伐,与同境修为的文道修者搏命,若是一对一武道修者或许会略处下风,但十对十则必然占尽上风,百对百更是可大获全胜。
说到底,还是因为神魂比身体更为脆弱。
“这位爷好眼力!如你所说,既是乾坤,怎能缺了日月星辰?”妇人松沉鱼出言赞道。
松沉鱼擅画花,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众人此刻的确身处松沉鱼所画的花中世界中,被徐赟说成画里乾坤也说得过去。
眉黛如峰聚,松沉鱼将仙元凝于镶玉画笔,持笔挥舞,仙元似墨散发着金芒,余辉曳尾好似玉带蹁跹。
待朦朦仙辉散去,众人眼中多了一轮煌煌烈日跃然虚空,画里乾坤内,红彤彤巨日悬在松沉鱼身后,无尽光芒映照下,俨然似天神下凡。
“秘法·日烬。”
随着松沉鱼轻绽莲舌,轰的一声,似火场开炉,巨日炽意乍然大盛,皎皎似火,炙烤着在场所有人。这股热意不是烧在皮肉上,而是直接点燃神魂识海,似野火燎原,祛之不净。
当下本是暮春时节,正是生命盎然的时候,此刻众人却觉着置身荒漠,跨进一片生命禁区。
更为玄妙的是,这热意竟然可以集中于燕承允所在的骁骑营梅花阵中。
显然,松沉鱼的目标是骁骑营,或者,是燕承允。
饶是热浪余波,司徒雁身后的富贾依旧烧得不行。
这些人空有一身天材地宝填出的修为境界,算盘上可以指天画地,可要他们忍耐吃苦,这是真为难人了。
文轩铺两位兄弟可能因为凡俗界飞升上来的关系,吃过的苦更多些,表现还不那么狼狈。
司徒雁相比之下又更为轻松,他毕竟为官一方,又不像那些酒囊饭袋之辈,现在的修为境界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修炼上来的。
但要说这些商贾中最轻松的,还要数砚台柳,也不知他身上是有何等法宝,竟然悠然自得,连细汗都未出一滴。
与这几位相比,其他商贾名士则惨多了。
有位商贾实在熬不住,扯开衣襟,依旧热意难消,遂扒开自己皮肉来,血流一地。当巨日辉芒照至他袒开的内脏时,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凉意,含笑闭目。
竟是癫狂自杀而亡!
不过是一丝余波就已令人如此难熬,更何况包括燕承允在内的骁骑营十人众?
徐赟身为六境修士,影响倒是不大,此时甚至有余力大手一挥,将商贾名士们托至离骁骑营较远的地方去,免得待会若是争斗起来,牵连无辜。
丁乙陈勇他们也算久经沙场历练,别的本事没有,吃苦耐熬的本事跟着西北蛮荒一族作战时要没练出来,也活不到今天。
饶是如此,他们个个牙龈紧咬,汗如雨下,哪还提得起一丝战意。
燕承允呢?
燕承允更苦,他修为尚未入境,只能硬抗。
说起来不知是幸运还是什么,燕承允自小修得是《紫炎观照功》,往日里道体打熬就是观想一道紫炎灼烧体内污浊,对热意抵抗更强些,故而才能坚持到现在。
可自己修炼总是有个松弛之度,眼下这是生死交战,情况又是不同。
忍!
活下去!
燕承允心中不断给自己打气。
牙龈咬得过于用力,沁出血来,一股咸腥在口舌间流转,燕承允强自打起精神,想着母亲,想着采梦,想着侍萍侍纤,想着一切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分散注意力。
可这真的很难办到,在这股炽意焚烧之下,连遐思都是件奢侈的事。
炙烤之下身子不住的震颤,燕承允只感觉有股虚火在体内肆虐,烧心烧肺烧肝烧肠……恨不得烧出个大窟窿,将整个人烧干。
虚火?
若这是虚火,那和《紫炎观照功》观想出来的紫炎是否一样?
燕承允大胆猜测。
说干就干,颤抖着盘腿坐在“大将军”马背上,燕承允轻咬舌尖,借着痛意换来识海一丝清明,艰难运转起《紫炎观照功》。
竟然想借着乾坤秘法之威,进行道体打熬修炼!
疯子!
真是疯子!
没人敢对待修行如此儿戏,且不说成功与否,这会众人都拿她没辄的松沉鱼还在边上虎视眈眈呢。
燕承允敢,真到性命攸关的田地时,他什么疯狂的事都做得出,盛京雨夜中向着一群修行入境的刺客冲锋不疯狂吗?
更何况此时自己身处梅花阵,骁骑营的梅花阵。
还真别说,眼下这《紫炎观照功》搬运比平时陡然快了两成,一些平时难及的身体穴窍也经打熬,一股粘稠腥臭的污浊从体内浮出体表。
有戏!
燕承允喜上眉梢。
接踵而来的,是一股钻心的疼痛!功法搬运速度平添两成,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几何倍数的承压。
《紫炎观照功》是本道体打熬的功法,祛除身体污浊的精要,就是功法搬运达到身体极限。在此基础上再加两成的速度,那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超负荷。
不得不说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算燕承允误打误撞,眼下保住了性命自然什么看不出何等幸运。但凡稍有差池,功法运行稍微失控一点,那可就是抱薪添火,危及性命之举。
就是换做一周之前,燕承允这般做法也绝对成功不了。
一来,那时《紫炎观照功》尚未大成,只要功法运转稍有滞涩,就会功亏一篑,陷入生死绝境。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燕承允服用了一枚瀚海蕴心丹,并冒险将丹效溶于自身血肉中。
海属水,水火相克。
这枚七品神丹的逆天之处慢慢显现,绵绵丹气在肉眼难及的地方,悄然为燕承允抵抗巨日辉芒。
环环相扣,缺了任意一环,或许就是另一个结果。
功法运转,一丝丝污浊从体内溢出,渐渐地,燕承允取回一丝对身体的控制。
如果之前还有人在猜测松沉鱼的目标究竟是谁时,下一刻,松沉鱼将她的目标告之于众。半空中,松沉鱼银钩玉唾,醉墨淋漓,凌空勾勒出一条五爪神龙!
毕竟是画作,神龙空有一身威势,却无灵性。
正当一旁运功修炼的燕承允暗松口气时,松沉鱼指尖沁血,一滴血珠,落在五爪神龙铜铃巨眸中。
这点睛之笔太过玄妙,竟使得那神龙瞬间似活过来了!
画里乾坤内,陡然降下倾盆大雨。
正是“过龙行雨,涧虎行风“,真龙降世之兆!
更为恐怖的是,一般雨水降时,总会温度降低些,这雨却下得怪异,竟是使得温度又拔高几分!有尚在硬撑巨日辉芒的商贾疏忽大意,雨水溅身,竟是直接被燎一水泡,当场惨嚎痛呼。
大部分人对雨水还是有防备的,用法器将雨水挡住,没有法器的则跟别人挤挤,受旁人荫蔽。
骁骑营结的梅花阵显出威力来,直接将落入阵中的雨水绞碎,倒是没有碍着阵中这些人。
降下怪雨不过是先兆,但见那画龙长吟一声,众人耳边炸响嗡嗡之际,以风驰电掣之速,冲向燕承允!
好个“大将军”!别的坐骑笼在龙威之下俱瑟瑟索索,但它却天生逆骨,目光桀骜,没有谁能让它低头!
将燕承允从身上甩下,“大将军”双瞳赤红,原本皎白的身子霎时变成血色,咴吼长嘶,双翼一展,化作赤金闪电,迎向画龙!
眼看就要相撞之际,“大将军”背上陡然多了一个人影,手持长枪,抵在真龙七寸逆鳞处,枪尖穿过画龙身子,闪着寒芒!
是徐赟!
众人眼中一亮,齐声叫好,不愧为骁骑营将领,不过一个回合,就将那画龙绞杀。
拔枪,后退。
徐赟的动作依然是那么简洁,好似计量过般,不带一丝多余。
画龙痛呼蜷尾,五爪微微颤抖,浮在半空中,等徐赟取出长枪时,画龙伤口处洒出墨色鲜血,半空中似降了一场墨雨。
令人惊愕的是,等徐赟附于长枪之上,留在画龙体内的仙元消耗殆尽时,但见它龙尾长甩,竟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继续朝着燕承允俯冲而来!
罩门找错了么?
拍了拍“大将军”示意它退下,徐赟脚踏虚空,持枪迎将上去。
一边是画里乾坤墨凝龙,五爪若刃,獠牙如闸,龙尾一摆青峰悴;一边是七尺厥天枪赛蛟,若舞梨花,如飘瑞雪,枪芒孤指苍穹泪。
说是缠斗,其实更多是徐赟压着那画龙打,不过画龙也是狠厉,仗着不灭之身与徐赟拼得你来我往。
“爆!”
枪若寒电,徐赟手持长枪扎向画龙双眼,收枪飘退,口中轻语。
似烟花绽放,徐赟留在画龙眼中的仙元随声炸裂,那画龙之眼顿时被炸得稀烂,血肉模糊!未等众人叫好,那画龙在下一刻又是恢复如初!
“那眼睛也不是罩门?该死,这死泥鳅的罩门究竟藏哪了?”
徐赟凝重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