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辞别众人,夏侯织孤身一人,七拐八拐来到南城太子太傅府上,正准备叩门,门却应声而开,太子和周焕章迎面而来。
夏侯织侧头瞄了眼门梁侧的影子,脸色冷峻全无往日痞态,回过头来行礼道:“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亦是回礼。
“莫非殿下之前等得人,就是夏侯将军?”周焕章稍显诧异,又道:“不知夏侯将军莅临敝府,有何见教?”
夏侯织抬起头来,目光坚毅,肃声道:“见教不敢当。只是昨日我骁骑营丢了个人,丢在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钟泰手中。”
“听闻此人是太子手下良将,貌似还是周大人您的学生,便斗胆前来讨个说法。”
周焕章虽然前一刻还与太子暗中争吵过,毕竟身为太子太傅,属太子党,遂出言维护,眉头紧皱若双股托天叉,怒斥道:“夏侯将军注意言辞,可别恃宠而骄,殿下面前,还望慎言。否则即便你战功在身,我也得圣上面前参你一本。”
夏侯织沉如死水的面庞莫名露出抹微笑,不带寒气,但意若冰髓,道:“若非‘慎’之一字,周大人,你我之距不足一丈。”
话未说透,但狰狞之意已经很明了。
遵循礼制站在太子身后一个身位的周焕章,对于夏侯织来说,尚且只剩“慎”字之缚,何况太子乎?若是夏侯织真的发难,无论是周焕章还是太子,谁可挡下“大垣七月半”。
周焕章心中寒意陡生,刹那间从脚底冷涩至发梢。
夏侯织声音平缓,他好像只是在说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既然是事实,便无处辩驳。
周焕章没让寒意冻住接下来的动作,铁青着脸跨前一步,凌厉气势化作气罩,将太子护在身后。
一缕晨风悄悄略过,微微撩起夏侯织鬓角散落的发丝,却没有撩动他眼神半点波动。
太子率先有了动作。
微微一笑,太子拍了拍周焕章的肩膀,示意不用紧张,从他身后气罩内走出来直面夏侯织,竟是自己将周焕章的防卫架势给破了。
本来太子与夏侯织之见的距离就不过八尺,如今前跨两步,便只剩五尺左右。
刀锋三尺,夏侯织使得是这世上最能夺命的刀!
他叫夏侯织,更多的人愿意叫他七月半,大垣的七月半!
世上没人能凭武力阻止夏侯织在这个距离落刀,燕帝也不行。
但太子不愧雏龙之姿,胆魄过人,脸上神色温煦一如往昔,望着夏侯织的眼眸,和声道:“太傅谨慎过了,父皇曾有言,天下间若是连夏侯将军都信不过,这大垣便无人可信。将军不过是怒气郁结,没大碍的。”
“多谢殿下体恤,”夏侯织又道:“但我骁骑营丢了个人。”
除去第一句见礼,夏侯织总共说了三句话,两句都在强调,骁骑营丢了个人。
“丢人就是丢脸。殿下知道,骁骑营自圣上建营之初,丢命的事有,丢脸的事却从来没发生过。这个脸在哪丢了,我就得在哪找回来。”
丢人就是丢脸,在哪丢脸就在哪找回来,在哪丢人自然也是要在那源头找回来。
话语交锋中,太子祭出了夏侯织与燕帝的交情,看似无棱无角,实际上已经扔出一副镣铐欲把夏侯织缚住。
到底太子还是被气弱些,否则何至于去拼爹拼身份?
夏侯织是真豁出去了,你这边拿你老子挤兑我,吓唬谁呢?说得好像谁没跟他处过似得,不就是狐假虎威吗,我也会。
燕帝立下了骁骑营规矩,于是夏侯织找上门来,向太子讨个说法。
“钟泰是本宫遣去的,刚刚太傅早食不顺心,也是为了此事吧。”太子直言不讳,紧接着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本宫……对蛊虫之道极为憎恶。”
太子憎恶蛊虫,钟泰却死于蛊虫之手,这是太子的解释。
人不是他杀的。
他直接说出钟泰是怎么死的,也就没想过掩饰自己之前的举动。这时候想一边遮遮掩掩藏着话头,一边撇干净背的黑锅,显然难以办到。
“据末将所知,钟泰此人早早变卖房产,”夏侯织质疑道:“依我拙见,这倒像是给自己安排后事之举。”
太子垂头苦笑。
的确,这就是为什么夏侯织会找上门来。
横看竖看斜着看,怎么看,这都是谋定而动,是太子的手笔。
因为,太子先前本身就是准备着这个计划啊。
要怪只怪钟泰死得不够干脆。
若是钟泰父亲知道,自己这一介白瓜随口一言,竟让百年后的太子又气又恼,不知会否浮一大白。
沉默半晌,太子复昂首,但见一滴精血从他指尖渗出,抹在自己额前,又涌入一丝魂识。仙气涌出,霎时漾起道气旋,院落中扬起尘土,卷来无边风云,使得众人衣裳似旌旗迎风作响。
天降道韵,虽然虚空无物,但场面平添几分肃穆。
直视着夏侯织双眸,太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郑重道:“我,燕承渊以天道起誓,钟泰非丧命我或从属之手,淳于煦此刻非我或从属所掳。”
“若违此言,甘受天罚。”
道誓。
没有哪个修道之人,敢拿道誓开玩笑。
太子没有掩饰自己折刀的心思,事到如今,想要掩饰也掩饰不了。偏偏自己还没出手,别人蒙着脸抢道过来,猛地将刀磕了个豁口,眼看还要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
太子不想接这脏水,干脆脱得赤条条。
看吧,真的不是我。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道誓之威,还是真的无话可说,三人都不再言语。
“你就是为了这事找我打探?”
大门处响起道声音打破平静,众人循声望去,夏侯织皱眉道:“没面目,你不该出来的。”
正是先前盛京早市中,曾与夏侯织神识传音的江湖术士,他撇了撇嘴,冷笑道:“哼,圆眼你说这话,究竟是在小觑谁呢?”
夏侯织依旧锁眉,他谁都没小觑。
他知道以太子手段,能查出自己是从谁那得知其行踪。
也知道这人不是那种惧事之辈。
天下人分很多种傲,此人可独占一个骜字,桀骜的骜。
夏侯织想得是,此人这般直接现出身来,与太子结下的,就不只是透露行踪的因果了。
好似知道夏侯织在想什么,术士又道:“我来自然不是助你打擂,我是来还殿下一个清白,你那手下的下落我有眉目。”
夏侯织、太子和周焕章三人异口同声:“在哪?”
术士扬手一道白芒射向夏侯织,夏侯织张手接过,掌中摊开是块玉简。
术士又对着周焕章讽道:“周大人可想有一块?”
周焕章知道他……正确的说,是他“身上”的人是谁。
整个仙界,能如此轻浮口气与夏侯织说话的人不多。恰巧,术士“身上”的那位占着个名额。
所以周焕章没有生气,淡然道:“有夏侯将军和您出手,想必那位骁骑营将领自然能无恙得返。老夫过去恐怕也帮不上忙,就不多劳烦您了。”
“呵呵,是吗?”
术士阖目轻笑一声,但见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睁开眼时打量着四周,茫然道:“这又是哪?”
随后术士嘀咕着迷糊离去。
目送术士离开后,夏侯织有沉默了会儿,终是什么都没说,朝太子拱了拱手,随后化作道长虹,朝着城外方向呼啸而去。
周焕章想与太子说些什么,但太子摇头晃手,只留下个背影。
只是那影子似乎浓了些,门梁处的影子则淡了些。
一场暗战,连落幕都显得不是那么痛快淋漓。
……
……
自从夏侯织离去后,司徒雁便和徐赟并肩而行,其他名士富贾之辈则簇拥着丁乙等人。丁乙确实能说会道,经他三寸之舌一番言语,好似将众人直接搬临至西北蛮荒,遂周边聚集着许多人。
尤其是文轩铺的小文掌柜,听得那是恨不得立马提刀上阵。
燕承允则跟在这些人后面闲逛,这家铺子瞧瞧,那家铺子望望,亦是觉得有趣至极。
对新鲜事,人总会产生猎奇心理,对熟悉事物则难以抱有长情。
修道者亦是如此。
对名士富贾来说,这盛京早市早没了新意,平淡无奇,反倒是丁乙口中的战事着实精彩。
对丁乙等骁骑营将士来说,多年征战在外,本是平常之事竟然也能引来阵阵叫好,这的确新鲜。
对燕承允这位皇子来说,情况又是不同,名士也好,将士也罢,宫廷之中若过江之鲫早见惯了。反倒是这盛京早市,虽然卖的东西尽是零零碎碎,但有些素未见过,还真是好玩。
这走过的路不同,道也就难免不一样。
偌大的早市人欢马叫,卖吃的小贩大声吆喝,卖喝的老板热情迎客,街边那些有门店的小二招呼着过往客人过后,免不了用鄙夷的眼神扫过那些摆摊的铺子。
这群抢生意的贼寇!
同行是冤家,做生意靠的就是一个抢字。
这不,连个卖画的妇人,都叫了个汉子在边上招客。不过那汉子嘴笨拙的紧,半天涨红着脸也没挤出个吉利话来。
画师扮相的中年妇人倒是不急,画摊前闭目凝思。
也不知汉子真是急着开摊还是怎么回事,居然跑到马路中央,拦下徐赟司徒雁一行人。为首的被迫停步,身后众人自然跟着停下。
众人望去,等了好半天汉子才缓过劲来,瓮声道:“各位爷,来张画呗?”
司徒雁眉头微皱,尚未开口,后面的小文掌柜不耐烦道:“滚滚滚,好狗不挡道!惹急了,别怪爷给你脸色。没眼力见的,拦客也不先照照眼?”
大汉被挤兑的连脖子都红了,一直闭目的妇人却忽然睁开双眼,挥挥手示意汉子过去。
等汉子回到身侧,妇人从头上取下发钗,云鬟散落,衬得领如蝤蛴,青丝坠至腰间,好似美人出浴,又似少妇晨妆。
手中持得哪是发钗,竟是支镶玉画笔。
其时队伍正待重新上路,那妇人盈盈施礼,出声道:“各位爷且留步。”
“妾身有一技,能开天地,可断春秋,花开日月赛星辰,不负馨香不负卿。微末之技,还请各位爷赏脸品鉴。”
声若新莺,却携裹着屠龙意。
徐赟不愧是久经沙场之辈,第一时间察觉有异,半眯着睡眼,提马,取枪,一气呵成。
因停势太急,胯下天马几乎直着身子,前蹄陡然悬空,使得徐赟身子斜侧,同时怒吼道:
“结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