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骑营余众回营房驻地了。
他们本来就是改道而来,营房驻地在北边营场。
司徒雁等人疑惑为何骁骑营阖营前来,骁骑营众人心中也疑惑,为什么说好进盛京城的,走到城门口却忽然变了卦?
夏侯织的确改了心意,他本想带着大伙儿去东宫面前好好问问,钟泰和淳于煦是怎么一回事?淳于煦究竟在哪里?
不敢说全部,但夏侯织至少知道燕帝的某些脾性。
他太重颜面。
熟识夏侯织的人都在诧异,为何世间有如此没脸没皮的人。让他剖析自己不要脸的原因,燕帝就是根源。燕帝很要脸面,沙场征战,创立大垣仙朝的那些年,这人一直将全天下的脸面都盘过去护着。
于是,惯出了两个不要脸的亲信。一个绰号就叫没面目,另一个就是夏侯织。
逼宫太子,就是砸皇家的颜面,砸他燕帝的颜面,当论重罪。
可谁在乎呢?
现在是咱骁骑营三十七不见了啊!
可当见到阜成门外那些迎军队伍时,夏侯织变卦了。他想起很多人,沙场断魂殒命的兄弟惨状历历在目,他不能叫身后这些兄弟跟着他继续冒险。
所以,骁骑营又绕路,回营房驻地去了,好似前来就为了露露脸,喝上三杯庆功酒。
没人懂夏侯织的心思。
只目送他率着燕承允等人跨进盛京城,彼时身披晨曦,未见风雨。
……
……
盛京城横竖有道,这座仙都之城太过方正,横是横,竖是竖。夫妻道侣之间让对方挪些位置,也是指划着“你横过去些”、“麻烦您竖着腾两步”这类的话。
太子太傅周焕章府上位于南城,是燕帝钦赐的宅院。
此时正是用早膳的时候,挨着周府的临街食铺酒肆里热气腾腾,吆喝不断。无论是修道还是不修道,五谷杂粮是断不了的。
有些人辟谷修道,只为了避免杂粮浊身。
更多的人却不以为然,这修道修道,可不仅仅是修身。道之一字,谁能论断?万物皆为道,缺了一道,就不是天道。
霜雪吴钩,流星飒沓是道;
笔墨横姿,铁画银钩是道;
难道饱食暖衣,朝饔晚飧就不是道?
周长道可不这么认为,尽管修道,周府少爷每日都断不了早上来碗“闲宵铺”的虾仁粥。
馨香甘甜,百吃不腻。
他母亲也着实疼他,曾聘请“闲宵铺”厨子专门来周府伺候这位小少爷。可周长道却不买账,总觉得失了原本味道,还是喜欢遣下人去“闲宵铺”打粥回来。
日子久了,下人也摸准了小少爷口味。
早上刚破晓时去候着,舀上一份“闲宵铺”第二锅出锅的粥,既没有第一锅的锈味,也不会像后面那些失了清香,这是最受周长道喜欢的。
今日等那下人打粥回来,府内气氛却没了往日的和睦,平添一丝凝重。餐桌上有些普通的早食,周焕章坐在主位,夫人和周长道分左两侧。
下人小心翼翼给周长道递上尚热气腾腾的虾仁粥,道:“少爷,粥买来了。”
话声恍似火星,瞬间刺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静。
“吃吃吃,就知道吃!还不如死了算了!”
周焕章气极挥手,仙元带着股气流,将下人跑了三条街买的虾仁粥掀翻,直接淋在周长道头上。
虾仁晶莹剔透,热香四溢,挂在周长道头上,发梢滴落白色汤汁。往常极注重容表的周家少爷,被此一弄,显得极为狼狈。
素来乖戾的他没有出声,他清楚父亲怒从何来。周焕章发得不是无名火,稍有些不称心的举动都无异于火上浇油。
周家夫人王氏却不管那么多,站起来怒斥道:“大清早的,发什么疯,不就那穷徒弟死了,道儿哪招你惹你了?冲他发什么邪火。”
“你再说一遍?!”
周焕章猛地一拍桌子,又指着周长道怒道:“钟泰再穷,也比这混账成材一万倍,瞧瞧你一天天游手好闲,成日耍浑的样子!钟泰凭什么要代你去送死?!“
周府的管家是王氏娘家带过来的,从门外小跑上前,道:“老爷……”
“滚!”
周焕章一掌把那王管家拍飞,怒道:“我在这训子,你个下人插什么嘴?!”
王管家委屈道:“不是……”
话未说完,王管家脸上啪啪两声,双颊浮肿,印出两道血色印子,直接晕厥过去。
是两道仙元攻击。
一道是周焕章怒极挥手。
另一道,是太子出手。
王管家是来通报周焕章,太子来访,此时站在庭院中。
以周焕章的修为,他会不知道吗?
他知道。
但是有些话,他憋在心里不痛快,当着面说还要顾忌君臣之道,那就隔着面儿说出来。
恰巧,太子也想隔着面儿听听。
于是王管家被打晕过去。
“这个家迟早是你的!”周焕章怒指着周长道,厉声喝道:“你以为今天砸个碟,明天摔个碗,摔的都是我的?都是你的!”
“以后你将这家业败完,落到没饭吃境地的,也是你!不是别人!”
看似责怪周长道,其实是在说太子不惜才,为钟泰惨死抱怨。
周焕章知道太子安排钟泰前去,但未曾想过后者态度如此决绝,一言不合就欲以钟泰性命,置骁骑营于死地。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此时太子尚未登位大宝,却已然怀揣饿虎之狠厉!
王氏是个白瓜,尚未发现太子在外头,自然不懂自家老爷是在指桑骂槐,恼道:“说些什么糊涂话呢?道儿不过是吃碗虾仁粥,两块中品仙石而已,还能吃穷你?!”
“今天掏两块,明天掏两块,什么时候见他往家里添过一块仙石?钟泰官居六品,尚省吃俭用,粗衣粝食,论修道的本事,更是这竖子数倍。”
“他是我大垣栋梁之器啊,却代我这糟老头子,代这逆子,代这周家遭了劫难!不值当!”
话放到这个份儿上,王氏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大伙平日里就知道周焕章器重钟泰,却没想过他器重到这份地步。
周焕章又道:“你以为我顾着这个家,目之所至只是今天的一菜一碟?我还要想到的,是这张桌子以后能呈上什么碟。这个家本来是怎么都给你的,但似你这般不知长进,老夫怎么放心给你?!”
这话还是说给太子听的,前半句回应后者之前说他格局太小,仅局限于纸上文章一事。后半句又隐晦点明作为站在父亲的视角,燕帝对国之神器归属的看法。
王氏哪知道这些含沙射影,撒泼道:“你说什么?!这家不给道儿,你还想翻天找私生子去?!”
“师娘误会了,太傅怎么会有私生子。”话音未落,太子从门外跨入室内。
尚未等气氛凝重,太子又诚心朝周焕章揖礼道:“太傅,本宫错了。”
王氏等周府家属是识得太子本人的,如今见他陡然亲临,惊喜交加,慌忙跪安。
周焕章坦然受下太子行礼,没有接太子的话茬。
有些话点到即止,天家跟前,给你再大的恩宠,也顶多能气不能怨。说些气话,或许主子还会喜你憨直;若是心中藏怨,那就是反骨豺狼,要除之而后快。
故而老练的臣子少有表露心迹,多是声色不动,有伤有痛则藏敛心中,孤身独品。
即使此刻因钟泰一事凄入肝脾,多年为官经验,依然让周焕章分寸拿捏得极好,躬身道:“太子监国重任在身,亲临敝府,不知何事。”
燕帝率一干皇室重臣前往琅东行宫,太子却被留在盛京城,行监国之职。
这可是开了先河,众人都猜测,看来对于帝位继承人选,燕帝已然心有定论。
“来得倒是快,”一道神识传来,太子微微侧头,随后笑道:“也罢,话不说二遍,烦请太傅与本宫出去一叙。”
……
……
“盛京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往日里在皇宫中听到这些诗赋,燕承允总是心生向往,想亲眼一睹京城盛况。
只是白天各种眼线,再加上宗人府修炼,哪能得空?
故而只能夜里偷摸着出宫,能见着“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的景,却终是无缘得观“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的况。
有生以来,这还是燕承允第一次逛盛京早市,瞧着什么都新鲜。
说是早市,其实多是些卖吃食的街铺,扯张长布做旗,刻上巽风符阵,央个落魄才子将名号挥墨旗布,长旗无风自动,猎猎作响,这就是有头脸的铺子了。
那些天材地宝、法器符文是不会摆在这的,都有专门的地儿,省得白瓜苍蝇扰了清静,坠了修道的名望。
燕承允却逛得不亦乐乎。
“老板,您这……是叫包子吗?您这包子怎么卖?”
“这位爷好口福,这是青牛仙肉包,两钱仙石就能吃上一笼,整座盛京城都找不到更实惠的了。”
“成,那给我来上十笼。”
“好嘞!”
一旁正和文平吹嘘蛮族之战,唾沫横飞的丁乙见状,赶忙制止道:“您买这么多干嘛?这种凡物,即使放在储物空间,顶多一个月,也会坏掉的。”
燕承允听后觉得挺有理,道:“也对,能放一个月呢。老板,您给我算算,今儿个铺子上的这些我包圆了,多少钱。”
包子铺老板自是欢喜若狂,咧嘴道:“一看爷就阔气!我也不赚亏心钱,给您打个折扣,一两黄牛就成。”
似这等白瓜小贩,先前说的两钱仙石自是下品仙石,十钱为一两,十两就是一枚正规下品仙石的重量。下品仙石内的仙气浑浊,色泽呈黑灰色,中品仙石的仙气纯度高些,色泽淡黄,那些商贩小商贩便称中品仙石为黄牛。
一两黄牛,其实就是一两中品仙石,也就是十枚下品仙石。
丁乙看着燕承允的这般豪购,目瞪口呆,燕承允本人却喜滋滋地似捡了天大的便宜。
很快燕承允就尴尬了,他知道黄牛就是中品仙石的市井俚语,可他翻遍身上也找不出一颗仙石来。
最次的也是下品仙玉。
但是这东西掏出来,可能老板不会觉得他这是要付帐,反而会认为他是砸场子来的。
想显得你有钱,那你怎么不拿传国玉玺来我这付账?我还能给你找个零。
没见过这样戏弄人的。
燕承允求助看向丁乙。
丁乙瞪大了双眼,什么人啊这是?!没钱你装什么阔气?!
终是架不住燕承允的眼神,没好气扔出枚中品仙石来,也不等老板找钱,抛下燕承允就往前走。燕承允则喜笑颜开,将那些包子全装储物空间内,又接过老板找的零钱,跟在丁乙后面继续豪购。
之前城门迎军的商贾名士混在骁骑营那几位兵士身边,听他们说闹西北往事,司徒雁和夏侯织领头在队伍前方。
一位术士打扮的汉子从茶馆中起身出来,挡在路中间。
众人停步,望着那术士,唯有夏侯织挤出一丝笑意算是打招呼。但见术士皱眉,嘴唇蠕动,却没有声音传出,夏侯织同样如此。
随后,夏侯织折道而行。
“夏侯大人,走错了,朝阳门可不往那走。”司徒雁叫住拐道的夏侯织,说道。
夏侯织道:“司徒大人,圣旨写明十人御前听赏,我骁骑营已经挑出十位来,若是我再腆着脸过去,可就是抗旨行事了。”
又扫了徐赟等人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燕承允身上,道:“你们自去,记着到了琅东行宫规矩些,自己丢脸不要紧,别牵连了骁骑营跟着将脸面丢在那。”
徐赟等人欲言又止:“都统……”
夏侯织道:“我自有要事处理,别再多说。”
见夏侯织心意已决,也就相互告别,各自离去。
待众人散尽,那说完话就站在一侧的术士骤然醒过来,呆望着四周,疑惑自语:“我喝完茶了?”
“啊,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