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为了和丁乙怄气,徐赟路上一直瞪大眼睛,故而最早发现阜成门的异象。
“都统,你看前面。”
夏侯织发出道神识,微微错愕:“他们杵在那做什么?”
“估摸着是准备迎接我们。”
徐赟又是冷笑一声,接着道:“九年前我们出征时,他们欢送我们的场景,我可还历历在目,敲锣放炮仗,送瘟神似的。这会见着我们想贴热脸了?!哼!”
夏侯织揉了揉额头,道:“也是你们之前太放肆了些。怎么说别人也是好心,收敛着点情绪,别坏事。”
徐赟他们心有不甘,但夏侯织发了话,还是不情不愿嗯了声。
其实,骁骑营众将士也就是被夏侯织惯着。
要说不情愿,何止他们有情绪,人司徒雁心里还老大鼻子的不情愿呢。
五皇子被刺失踪一案到现在还忙得屁股着火,没个头绪,眼下又被盛京城这群好热闹的商贾名士,拉来礼迎骁骑营这刺头王。
记吃不记打的家伙,有本事以后这群魔王作乱时别跑我那哭诉去。
回头扫了眼那些笑意盈盈的家伙,司徒雁心中暗道。
现在是喜庆时候,司徒雁终归是耐着心性,不会真说出这些扫兴话来。
理了理心绪,整了整官服仪容,司徒雁踏前两步,朗声道:“贺,我大垣富国强兵,道佑天下,泽被苍生。”
“贺,骁骑营众将所向披靡,凯旋班师。”
“贺,大垣儿郎横戈跃马,勇冠沙场。”
“贺,那些不避斧钺,捐躯沙场的烈士们,礼炮!”
原本闹哄哄的商贾名士,在司徒雁话音刚启时便肃穆不言。待司徒雁话音一落,“砰砰砰……”九声礼炮直贯天地,响彻苍穹。
骁骑营的将士们心中那些不情愿,在这九声礼炮过后,烟消云散,此刻亦是心波难平。
这蛮荒草原征战的九年太不容易。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天就是三餐温饱,睁眼闭眼十二个时辰过去就是熬过一天,再熬个三百多回就是一年。
对于修行者来说,修行时打个盹儿也不止那一天两天。
对于骁骑营将士来说,一天是杀伐裹血,前一秒闭上了眼,下一刻不知还能否睁开。他们每一天过日子,都是掰碎了时间,一点一点地爬着走。
战争场上从来没有怜悯,就比如现在,司徒雁仅用烈士们三个字,就囊括了在蛮荒草原丢掉性命的两千多名骁骑营将士。
对于夏侯织他们来说,这些人是:邵修远、解少岸、胥仁寿……两千多个名字。是一起并肩,一起哭笑的两千多抹血泪。
他们可都是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啊,是之前也曾怒骂苍天,桀骜不逊的铁骨汉子啊!
可现在就变成两个字:“烈士”。
再对两千多的数量做个统称:“们”。
夏侯织他们不会对司徒雁的这个称谓提出抗议。
因为他们知道,对于司徒雁这些隔着万里之遥的人来说,他们不懂。他们只是从斥候传来的简报上看见,骁骑营斩敌十数万,打得蛮族望风而逃,溃不成军,仅付出两千余人的代价。
是的,蛮族的十数万也是性命,也由父母生养……
可骁骑营将士依旧为那些沙场牺牲的将士不值,生命从没有公平一说,也不能这样拿来比价交换。
就算是用骁骑营一人换西北蛮族全族性命,骁骑营也觉得不值。因为那个人身上还带着,骁骑营全营上下,每一个人的情义!
这也是骁骑营为什么要找回淳于煦的原因。
伴着九声礼炮,骁骑营众将来到迎军队伍面前,站在那块石碑下。司徒雁朝着夏侯织等仍作揖行礼,身后的名士商贾亦是跟着行礼,骁骑营在夏侯织的率领下,微微躬身还礼。
司徒雁又是朗声道:“上酒,着红绸!”
这些迎军队伍本来准备了十人人手一缸的美酒,还有红绸喜袍。如今骁骑营阖营前来,只能改作每人一杯,红绸亦被剪成一朵朵小红花,这还是幸好队伍中有丝绸铺的老板,储物空间内尚有些备货。
骁骑营每人手中端酒,迎军队伍则因为酒水实在不够,仅派司徒雁为代表,端着酒杯,道:“都统大人,值此佳兴,要不给大家伙说两句?”
“说吧,说吧。”
“都统大人,说两句。”
迎军的众商贾鼓噪道。
夏侯织手中酒杯扬了扬,道:“那我就说两句。”
“感谢各位前来相迎,夏侯和骁骑营众位在场的、不在场的兄弟感激不尽。说来惭愧,现在站在这受大家叫好的是我们,可真正应该得到嘉赏的兄弟却无福到这……”
脑海中浮现那两千多个兄弟的音容笑貌,夏侯织的声音有些哽咽,骁骑营众将士同样心情低落。
眼见本是喜庆的场面却弄得像是丧礼似的,司徒雁暗自着急,正想接过话头,夏侯织深吸口气,继续道:“这杯酒,我们敬邵修远、解少岸、胥仁寿……”
两千多个名字,不是按照官职大小,而是按照先后战亡的顺序,夏侯织一个不落地念了出来。
越到后面场面越是沉重,众商贾垂着头,将右手放在胸前,感受着那一个个名字蕴含的重量。
与之对应的,是每个骁骑营将士都仰着头,个个虎目含泪,都在心中呐喊:哥们,睁眼看看,有人在叫你们呐!
可惜,无人应声。
“干!”
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情绪被挑开,夏侯织反倒没了先前那种走个排场的意思,寻思着将心中藏着的话和事都倒出来,翻一翻。
“倒酒!”夏侯织虎吼一声。
司徒雁傻眼了,哪还有酒啊,这不喝完了吗?
后方文轩铺的小文掌柜灿然一笑,巨声道:“酒来!”
文平这猛地嚎一嗓子,倒把周围人都吓一跳。话音刚落,阜成门内鱼贯而出一支大约三百多人的队伍,人人手中提着酒缸。
望着此幕,前方的司徒雁抹了抹汗。
幸好这脸没丢尽,也幸好这小文掌柜平时看似不着调,关键时候还能顶上用场。
砚台柳撇嘴,小声刺了句:“作。”
会在意这些的没听清,听清的笑笑不在意,故而砚台柳这话没引起什么乱子来。
重新倒满酒,夏侯织继续道:“我是个粗人,太煽情的话说不来,但承蒙陛下和各位心中记挂,我们骁骑营无以为报,这第二杯,敬陛下和在场各位。”
这句话听得商贾名士们是如饮甜蜜。
瞧瞧这都统大人,口中说着自己是粗人,不会煽情话,把陛下和自己这些人放在一起,本身不就是最煽情的话?
“这第三杯,我要敬我这些兄弟们一杯。”夏侯织又道。
夏侯织转身对骁骑营众人举杯,道:“兄弟们陪着我夏侯出生入死,我夏侯平日里不说,不是没念在心里,只是觉得这些话光是说出来,劲儿不够。”
“今天借着大伙的兴,我敬各位兄弟一杯!若是有幸,我们来还做兄弟!”
“喝!”
骁骑营众将士俱是情绪激昂,将手中佳酿一饮而尽。
没人注意到夏侯织话里有话,混在人群中的燕承允有一丝疑惑,不过毕竟不太懂军伍袍泽之间的情义,也没太过留意。
三杯酒落肚,倒酒的仆役纷纷退散。
夏侯织右手一扬,一串酒流从仆役的酒缸中飞出,半空中闪烁着流辉,若长虹轻舞,落入淳于煦手中酒杯里。
众人愕然。
庆功酒举三次,不管是三杯、三碗还是三大缸,都只喝三回,这是大垣仙朝的习俗规矩。区区三杯陈酿,这夏侯都统自然不可能喝上头忘了规矩。
那眼前这幕又是为了哪般?
夏侯织瞧出众人眼中的疑惑,解释道:“我有位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也是我骁骑营人。”
“战场上,他冲得最前,杀敌最多,好歹也算命硬,竖着走下的战场。”
“但现在,他不知被谁掳去,下落不明。这庆功酒他有一份,他不在,我代他喝了。”
司徒雁等人自然一头雾水,燕承允他们却知道,夏侯织说得是淳于煦,于是原本被挑起的情绪又坠了下去。
“徐赟、丁乙、陈勇……”
夏侯织一口气叫了九个人的名字,除了徐赟外,都是些新近加入的普通兵士,又对着燕承允道:“还有你。”
“出列!”
说完夏侯织向着骁骑营众人,笑着道:“除了徐赟外,这些都是些小字辈兄弟,没赶上我们骁骑营真正风光的时候,这回琅东行宫就让他们去开开眼吧。”
骁骑营众人哄笑,没被选中的也不见有什么不悦之色,此刻能摆老资格的,个个端着架子向身边人说骁骑营往日的辉煌。
二十年前,骁骑营怎样怎样……
不知道吧,一百年前更风光……
唉,毕竟是后生晚辈,你都不知道两百多年前……
呵,穷显摆,我会跟你说骁骑营建营之初的畅事如何如何吗?
……
他们都是诚心之辈,对那位圆滚滚的都统大人,都是发自肺腑的遵从。
另一边司徒雁看到燕承允时,眼睛一亮。
随着青鸢阁刺杀一事传开,盛京府尹早把燕承允的影像看了无数遍,恨不得将燕承允样貌牢牢印在识海中,断然不会认错。
这骁骑营最后一位出列的,就是五皇子!
原来他躲在城外的骁骑营,难怪翻遍整个盛京城都找不着。他要跟着上琅东行宫?那这破差事可算结了大半。
这样一来,加上夏侯织,琅东行宫之行有十一人。
不过,除去五皇子燕承允的话,倒是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