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外三百余里,阳岭山脉。
征西归来的骁骑营停下步伐,立地安营,整军待命。
待宣召的圣旨传至,这支凯旋之师就将身披晨曦,迎接来自整座盛京城的礼敬。
夜幕之下,帐篷错落有序,将士们都回帐篷休憩,就连负责留岗巡哨的营兵也显得很是倦怠。
这支圣历三百二十年,就奔赴蛮荒草原的铁血悍军,九年来,众将士每天都神经紧绷,连平日里睡觉修行都恨不得睁一只眼。
尤其敌方蛮荒一族手段诡异难测,稍有不慎就魂丧九泉。
如今眼看家就在前方,耳力上佳者甚至能听到盛京城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心力乍泄,也就难免觉得心乏。
“不行的,副参领,这不合规矩。”
营口岗哨处,年轻岗哨双手张开,拦住一位大汉。
那大汉燕颔虎须,左侧脸颊有一条横贯眼角的伤疤,此时被拦下很不耐烦:“你给我起开,有什么不合规矩,明天一早我就归队。整天规矩规矩,能碍着什么规矩。”
岗哨心有执秉,耿直道:“那也不行,都统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重罚。”
“你小子怎么这么倔呢?你不说我不说,都统怎么会知道呢,对不对?”大汉不以为然,拍了拍岗哨肩膀:“再说我们这般袍泽关系,同生死,共患难,难道这点小事你会告密?反正我是不信的。”
岗哨点头,脆声道:“会。”
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大汉立即被噎住,四周原本叫得欢畅的虫豸顿时息了声音。
一时之间,气氛极其尴尬。
“你说什么?!”
回味过来的大汉指着脸颊上的那道伤疤,贴近岗哨怒道:“知道这是什么吗?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岗哨翻了个白眼,整个军营谁不知道?
上至都统参领,下至伙夫杂役,谁没被你拉住炫耀过?
旁人立了天大战功,被别人问起也淡然笑而不语,这是大垣仙朝将士“场上铁血,场下谦逊”的优良传统。
眼前这位副参领倒好,虽说那战功亦不是偷奸耍滑得来的,但真没见过有谁会像他那般,稍有些不顺心如意的事,就将战功倒腾出来。
出早操晚了,看见我这伤疤了吗?
军粮不合胃口,看见我这伤疤了吗?
就连对着他打了个喷嚏,也被问一句,你看见我这伤疤了吗?
出早操是要脸着地吗?军粮是靠伤疤咽进肚子的?!就算万岁爷面前打了个喷嚏,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吧?!!
骁骑营中,口齿伶俐的大汉,将那道伤疤换成了纨痞的通行铁券。
营中上下,无一不对他这点大有怨词。
若不是这幅惫懒无赖的性子,以诨号“蛮屠”所立下的赫赫战功,又何止于领职一个区区副参领?
“这是我在蛮荒草原,和蛮族大巫斗了三天三夜留下的伤疤,那会我稍马虎些就把命交待在那了,但是我没有!
蛮族大巫都没留住我,你敢扣下我?!
昨天我还在为大垣仙朝流血,今天难道你还要叫我流泪不成?!”
大汉说话连珠炮似得,一句比一句狠。
大义压身,偏又不能多做反抗,岗哨无奈摆手道:“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副参领,不过是多忍几夜罢了,为何你就非得急着今天进京呢?”
“怎么说呢,你啊你,还是太年轻,情之一道的修行任重道远。”
大汉平静下来,目眺远方眼神迷离,唏嘘道:“九年了,我等了九年,足足九年啊!如今我都能闻到她身上飘来的体香,闻闻,你闻闻,多香啊!
我已经在你们这些臭囊袋子身边挤了九年,现在如此良辰,你说说,我怎能再辜负佳人遥思?”
“不就是去逛窑子……”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不过副参领,都这个时辰了,盛京城城门早已关上,就算我放你走,你也进不去啊。”感受到杀意临身,岗哨急忙转移话题。
“这你不用管,大爷我自有手段,你只管放行就成。”
岗哨疑道:“事关全城禁制,难道真有谁肯为副参领担如此重责?”
“那是,我淳于煦什么人,义薄云天,交友四方,”感受到对方眼中鄙夷之色渐浓,淳于煦稍显心虚,转而神秘兮兮对岗哨附耳轻声道:“安定门,我走安定门。”
“安定门?”
趁岗哨失神的间隙,淳于煦踢了踢胯下坐骑,和他早已通神的天马异兽心领神会,双翼一扇,脚下生风,立即蹿飞出去。
待岗哨回过神来,淳于煦早消失在远方尽头。
……
……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雨终究落下,击在瓦檐窗柩上,眼见有些许洒落进屋内,少年起身将窗叶合上。莫三娘从床上起来系好衣裳,对自己的表现很是不满地跺了跺脚。
“哼,没用的浪蹄子,不争气。”
轻声骂了自己几句,莫三娘对着少年大声道:“吴公子,那我走啦,我去帮你叫采梦过来。”
少年笑着应道:“嗯。”
“我真走啦!”莫三娘又大声道,见少年真的没有挽留架势,终是无奈起身离开。
合上门背倚原地,莫三娘拍打着脸颊,又是低声自怨自艾道:“浪蹄子,合该伺候那些下贱人,不争气的玩意儿。唉,话说采梦房中术真有那么厉害?吴公子看着年纪尚小,却如此神勇,谁能受得了他一夜折腾?”
“吱呀”一声。
少年回过头,以为是莫三娘遗落了什么东西返身回来,却见到是那个外乡青年,抱着一壶酒蹑手蹑脚钻进屋来。
“少爷,您这也忒快了些吧?半刻钟还不到呢,您就哑火了。我可远远瞧见了,刚出门那臭婆娘一脸的不爽。”
外乡青年满嘴酒气,踉踉跄跄扶着厢房中间的那八方桌坐下,醉语道:“不是我说您,这年纪不到啊,功夫不深,这钱可不就是浪费吗?这地儿,您现在真不该来。”
少年错愕,走到外乡青年面前,确定外乡青年是真醉了,问道:“喝了多少啊?怎么喝得这么沉?”
外乡青年弹簧似得站起身来:“好教少爷知道,这酒吃是好吃,但没我村里刘大娘酿的酒烈。小的我没给您丢人,我一口气吃了三壶,还没醉,还能吃哩。”
少年了然,难怪醉成这样。
这可是百年南阳花雕,后劲十足,真要醉下去的话,外乡青年一介白瓜,没有修为在身,醉个三五年也不算意外。
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玉瓶来,从中倒出一些药粉混入茶水中,灌进外乡青年口中。做完这一切,少年掏出一方丝帕,细致地拭手。
外乡青年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醉意顿时消了大半。
少年看了看外乡青年的个头,道:“坐下。”
外乡青年乖乖坐下。
少年抬手就是一耳光向外乡青年招呼,这记耳光打得脆响,也打得外乡青年一愣,酒意又是散了大半。
盯着外乡青年逐渐聚焦回神的眼睛,少年沉声道:“这记耳光,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不是因为喝酒,你现在也没做什么事,自然也就没有喝酒误事的道理。”
“也不是因为我是你少爷想立威什么的,你要知道,我不想做你少爷,我家中也不许我随便捡个人回去,我只是帮你解围顺口一说而已。更不是因为什么钱的事,只要能花钱解决的事,那便不是事。”不等外乡青年回答,少年紧接着自问自答道。
“真正让我打你这记耳光,是因为你和莫三娘顶撞。”
少年顿了顿,双目如剑,盯得外乡青年垂头不敢再多瞧一眼,继续道:“或许你不知道,你口中那个臭婆娘若是换做她人,你早就死了好几回,莫三娘好歹还劝了你几句。”
“你是白瓜,莫三娘是能修行之人,就算她身处娼寮,你一介白瓜去挑衅她,不是寻死又是作何?
我看你也不像是想寻短见的人,想着那你便是还有一番血性之人。
故而我让你进青鸢阁来喝酒,想着你见到满阁上下尽是些达官富贾,自己反省反省,能急流勇退,从此离去下一番苦心。
即使不能修道又怎样?他日行商积富,再到这来报今日屈辱,那是何等快意之事!”
少年摇头叹道:“我万万没想到,我高估了你心头那丝血性,你看看你自己,沉湎酒色,哪还有半分青年朝气。”
外乡青年呆愕立在原地半晌,少年的话似道天雷,炸开他脑中混沌,陡然单腿下跪道:“少爷,我知错了,枉少爷一片苦心,当得……当得那什么棒?哎,不管了,反正就是一棒子把我打醒了,我这就走,以后我如果真的飞黄腾达了,一定牢记少爷情义。”
说罢,外乡青年当真离去。
“当头棒喝吗?”
推开窗台,看着那青年闯入雨中,少年玩味一笑。
其实打他那一耳光哪有那么大义,不过是少年心性,被羞辱后恼羞成怒的发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