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垣仙朝圣历三百二十九年,三月初十。
时近暮春,大垣仙朝朝都盛京城近来却陡生一股寒流,城外有些花木尚未全褪去枯意,刚露尖的嫩绿在寒风中瑟瑟缩缩。
乌云罩空,眼见又是一场寒雨将至。
城内却浑然没有半分涩意。
在那些出世修行之辈眼中,降雨便是天道流转,得观天意;在那些红尘裹身的人眼中,人生一世不过求一痛快,降雨不过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又于我何干?
作为大垣仙朝朝都,横竖有道,此时未见半分逾矩的迹象。
青鸢阁位于盛京城南纳福巷,前朝时此巷是军机重地内库所在,大垣仙朝入主盛京后自然是被洗劫一空,当时率先攻陷此巷的仙将,便把这巷子更名为纳福巷。
谁曾想这名字后来被一家娼寮商主瞧对眼了,落户于此。娼寮这种买卖有了第一家便会有第二家,没过会年月,这整条巷子便全被娼寮占了,这条巷子也就经常出入盛京人口中。
瞧见一个喜滋滋踱着四方步过来的,打个招呼:“哟,眉间有喜,您老是撞上什么好事了?”
“嗨,哪有什么好事,不过纳了个福。”
“哦~~”
拉长的尾音是同道中人的心领神会。
纳了个福,纳了个什么福?咳,谁还细问呢。
此刻纳福巷便是盛京城没有受到影响的地方之一,人来人往,繁华喧嚣一如往日。其中青鸢阁更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位置处于巷子中间的青鸢阁,硬是把其他娼寮给压了一头。
若真是纳福,青鸢阁便是整条巷子得了最多福的那家。
门前铺就三梯青玉阶台,体态婀娜的仙娼分立俩列,抚首弄姿,挑逗来客。
龙飞凤舞,暗刻禁制的“青鸢阁”三字牌匾下,左右挂着两盏青鸟兽首灯散发着淡淡辉芒。
这两盏灯可不是凡物,以盛南之地产的千年桃香仙木为架,托盘是货真价实的神兽青鸟之首,有迷魂蚀神的功效,再辅以灯芯上的不灭仙火燃之。
这番阵仗下,就算来客是仙道强者,亦不免心动神摇。
“……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一位皮肤暗哑,浓眉大眼的青年被挡在门外,观其打扮,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本地人。
在盛京城,莫说那些真正的人尖儿,就是小户人家的少年郎,谁脖子上会戴一条狗链子?
领头的丰腴仙娼唤作莫三娘,整条纳福巷是出了名的眼缝藏人,铁齿碎语,此时捂嘴轻笑道:“小弟弟,听姐姐一句劝,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儿,回去吧。”
自打三天前跨进盛京城城门伊始,外乡青年就觉着心口被压着一物。
这仙朝之都果真与旁的地方不一样,钟灵毓秀接袂成帷,繁华市井商铺林立,处处都显得雄伟不凡。
外乡青年自打进了盛京城,是看人先垂头,走路侧半身,总觉得就连这儿的乞丐都长得人五人六,瞧着比家乡镇上老爷还气派。
如此重负,外乡青年心头有口气,怎么喘都喘不匀,便寻思着找个娼寮将这口气给顺平了。
谁曾料,此刻却被一群仙娼挡在娼寮门外。
娼寮,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地儿,可就连这地儿也容不下我?!
置我于何地?!
“什么叫我不该来的地方,不过是做些皮肉买卖的烟花之地,还真当自己是不见客的大家闺秀?!”
憋了三天的气儿没处撒,此刻更是被莫三娘哄小孩般的语气挑上脖颈,外乡青年梗着脖子,气极红眼,怒道:“你不让我进,我还偏要进!跟着我家商队走南闯北这些年,我就还没见过不让客人进去的买卖哩!”
“嘿,姐妹们瞧瞧,今儿个开门迎财神,倒迎来个嘴皮子利索的小家伙。”
“不错,我们青鸢阁确是做皮肉买卖,这也不是什么下贱开不了口的生意,什么叫不过是做些皮肉买卖?商贾大户走走停停我们见得多了,达官贵人来来往往我们也没少伺候。这些金主哄着我们的时候,夸得人家可比大家闺秀还好听万倍。”
“开门做买卖,我们青鸢阁自然是不拒客的,可有个前提,你得先是客。”
莫三娘收回笑颜,冷眼相讽,话语间夹着数不尽的寒意:“若是客来,我们自然是好曲迎着,好酒供着,好姑娘陪着。但三娘还得蒙着眼再劝你一句,倘若是无赖来了,我们青鸢阁也自然有对付无赖的手段。”
大凡是干仙娼这行的女子,自己可以拿自己不当玩意儿,却受不得旁人有半分的轻视取笑。
若是金主,也就忍了;若是闲人,自然是夹枪带棒,翻倍的反击回去。
有位刚来的中年富商看到此幕,觉着有趣,遂停下脚步,取笑道:“三娘,你如此说法我有一事不解,为何,你要蒙眼相劝?”
“蒋老爷又不是不知,”莫三娘轻手拍在那富商胸口,俏声道:“三娘啊就是心软,不蒙着眼,眼前不就俩无赖?一个老无赖,不过我喜欢。一个小无赖,却是个混不吝。”
富商哈哈一笑,走进青鸢阁,临进门时瞥了外乡青年一眼,厌恶之色好似在看一条躯壳腐烂的蛆虫。
蛆虫已经是最瞧不上眼的了,更何况是一眼就能看见腐烂的蛆虫。
寒酸已经是最低贱的了,更何况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外乡来的寒酸。
瞧出眼前这群人眼中浓浓不屑,想到这是在盛京城,这是盛京城的娼寮,这是盛京城的仙娼,外乡青年那腔热血反倒冷却下来。
盛京城之威恐怖至斯。
不甘直接离去,外乡青年微微窘迫道:“我……我有钱,再说,我就是进去……进去……进去吃杯酒。”
灵光乍现,小伙子想到个借口:“吃杯酒总可以吧?难道我口渴了吃杯酒都不准?”
“吃酒?要喝酒跑酒家食肆去,青鸢阁卖也只卖花酒,这三进三出的门院,也是你喝闲酒的地方?!”
“我就……”
“聒噪!”忍受不了外乡青年死缠烂打,莫三娘怒喝一声,扬手一掌,外乡青年飘飞数丈摔落街道中央,嘴角沁出血丝。
要不怎么说莫三娘八面玲珑呢,直至此刻,她下手还是拿捏着分寸有轻重的,外乡青年并没有真正伤到内腑。
“嘿,我说你这臭婆娘,没见过你这样的,整条巷子又不止你一根葱,装什么大头蒜……”
外乡青年先是庆幸还好不是很痛,随后想起自己一介男丁,居然被个风尘女子拍飞,不多的脸面被这一掌扫得干干净净,乡间俚语骂人的话张口就出。
恰巧看到这幕的行人哄然大笑,都觉得外乡青年骂得有趣。
盛京人高傲自矜,斗嘴皮子的情况甚少发生,若是真怒了直接出手就是,至于惹出什么事来,你有当职侍郎的堂叔,我也有为官尚书的表舅,比背景谁还能差着谁?
莫三娘自然不会觉得有趣,这时候她是真的恼了。
青鸢阁上上下下的客人哪个逢着自己不夸赏两句,今儿个来一愣头青,自己好心相劝反落得个骂,在众人面前出丑。
气极之下仙元涌入右掌,莫三娘扬手向那外乡青年拍去。
纳福巷中陡生一股清风,神兽青鸟灯左右摇晃,灯火映在地上的那团光影跟着摇动,偶尔摇至外乡青年的脸上时,可以清晰看见青年眼中渐浓的惊悸。
这一掌若是拍实了,外乡青年一介白瓜,毫无修为在身,必然落得个非死即残的下场!
便在此刻,一道白芒破空呼啸而至,准确击中莫三娘掌心。受此一击,仙元倾泄,莫三娘掌劲逸散,小巷内霎时风消影落。
莫三娘环顾四周,外乡青年有些后知后觉,眼中的惧意盛如潮水,豆大的汗珠滑落额头,如块石头般呆伫原地。
白芒又至,不过这次力道明显不足,莫三娘探手去抓,却被白芒诡异刁钻地划了一道弧线躲过,径直落入莫三娘胸前伟岸之间。
莫三娘先是一怒,再是一惊,那暗器尚未掏出,莫三娘仅凭触感便知那是自己的心肝宝贝。
仙玉。
触感稍显粗糙,显然是下品仙玉。
又是一道白芒袭来,莫三娘见状,似把门前那两盏青鸟灯藏进眼眶般,双眼发光,不但不见躲避招架,反倒还挺胸相迎。
白芒稳稳落在莫三娘胸脯之间,正是下品仙玉。
在未央仙界,经天地仙气浸润能存得仙气的仙石被充作货币使用。按仙气存量,仙石分为上中下三品。仙石久经仙气润泽,便会发生品质改变,也就是蜕石成玉,唤作仙玉。
仙玉也分上中下三品,但就算下品仙玉,与上品仙石相比,也抵价百倍。
一枚下品仙玉,足可换得百枚上品仙石。
平日里的客人打赏多是中品仙石,阔绰些的,也顶多数十枚上品仙石。这位还没露面的爷,出手便是两,哦不,第一记此刻躺在地上的暗器亦是枚下品仙玉,共计三枚下品仙玉,那是真的出手大方。
“敢问是哪位爷大驾光临,何不出面一晤?”环顾四周,莫三娘声音糯软,俏声道。
“三娘不恼了,我便出来。”
未谋其面,先闻其声,暗处传来的声音脆如鸟鸣,清雅中带着几分疏狂。
莫三娘何许人也?
来来往往的过客可谓过目不忘,心头一转便已猜出来者何人,只见她娇笑道:“我说今早怎么窗头喜鹊喳喳闹得人怪欢喜,原来是吴公子大驾光临。”
朗声一笑,有位半大少年从暗影出走出来。
只见少年脚踏鎏金面缎青底朝靴,着一身裁缝张做得云裳长衫,头戴冠玉,轻摇手中玉骨蓝绸折扇,整一副盛京公子哥扮相。
这身打扮,先说那鎏金面缎青底朝靴,因其款式新奇,近来深受盛京城的二世祖青睐。
那件云裳长衫更是不凡,衣袖摆动时,会自动生出一股迷蒙蜃辉,又在腰侧镶嵌着数块薄片暖玉,在这尚夹着几分凉意的暮春时节,穿在身上格外舒服。
裁缝张的衣服向来是有价无市,就这一件衣服,足抵得上普通小户人家一年之资。
再细看那少年长相,唇红齿白,双目澄澈,一双眉毛如二月嫩柳。
这双眉毛若是长在女娇娥身上,必是增添一份妩媚风情,可却偏偏长在男儿郎身上。
未免显得太过秀气。
向着莫三娘,少年拱了拱手:“三娘,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此事算了,别再和这位小哥计较了,可好?”
莫三娘妩媚一笑迎上去,路过地上那枚下品仙玉时,脚尖一挑,那枚仙玉划过一道弧线,也顺势落入胸前软肉上,边走边道:“那就要先问问,吴公子是在心疼三娘受欺负呢,还是可怜那小哥?”
少年打开手中折扇,笑道:“自然是见不得三娘受欺负。”
莫三娘嫣然一笑,欠身施礼,三颗下品仙玉和胸前风光尽落入少年眼中,道:“本也不算什么大事,既然吴公子您金口都开了,那自然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少年笑声爽朗,把莫三娘拥入怀中。
偏生莫三娘是枚熟透的水蜜桃,但少年却是个尚青涩的枣儿。少年的个头才到莫三娘颈部,此刻莫三娘依偎在少年怀中显得格外别扭。
少年又转身对尚斜躺在地的外乡青年道:“这位小哥你也看见了,为帮你解围,小爷我花了三枚下品仙玉。
这倒无关紧要,我也不差这些钱。
但你落了三娘的脸,也让我卖了情面,就罚你做我小厮,陪我进青鸢阁喝一杯,如何?”
外乡青年先是脸色尴尬,待听清少年要求,心头狂喜,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走,喝酒,喝好酒,百年南阳花雕酒。”
少年好似真的很喜欢笑,又是大笑数声,施施然迈步,拾阶而入。
“也就吴公子您心地好。”莫三娘在少年怀中,目含春情,细声道:“不过今晚要不奴家伺候您就得了,采梦那边正给一位金主唱曲儿呢。”
少年合上折扇,挑着莫三娘下颌,道:“三娘尽管使出本事来,若是伺候得我满意,今晚就你相陪又如何。”
“这可是吴公子您自个儿说的,近来奴家新学了一门‘二龙出水’的绝技,好教吴公子尝尝厉害,保证吴公子载兴而归,也好知道这青鸢阁可不止一位采梦姑娘。”莫三娘喜道,最后一句的幽怨却满是醋酸味。
“当然不止,我怀中不还有一位三娘姐姐吗。”
望着少年和莫三娘打情骂俏离去的背影,站在门前的另一位仙娼满脸幽怨道:“唉,也不知道采梦给下了什么药,怎么就能把吴公子栓得这么牢。”
“嘿,这位姐姐,那小孩是什么角儿啊?瞅着比我还小呢,你们也让他进去?”
那仙娼抬眼望去,正是那外乡青年探头相问,仙娼瞥了她一眼,嗤笑道:“能沾着吴公子的福,你就烧了高香去吧!整条纳福巷,哪家姑娘不扫榻以待,巴望着能得吴公子恩宠,虽不知他什么来头,那出手可是真的阔绰哩。”
“也不尽然吧,啧啧,讲到底,他这年纪还真能纳什么福?”
仙娼向着外乡青年啐道:“呸,你这穷酸龌蹉玩意儿,还说什么跟过商队哩,有钱就有福,这道理你还不懂?话说,你还喝不喝酒了,不喝就滚。”
“吃,吃,白来的酒哪有不吃的道理。”外乡青年窘迫应道。
眼看抱着莫三娘的少年就要离开视线,忙小跑走进青鸢阁这座销金窟。
“少爷,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