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泰从怀中掏出丝绸方巾,将额头上的唾液拭去。
然后他一言不发走到陈勇面前,抬拳击向后者。
莫说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是偷袭,徐赟以比钟泰高一境的修为,出手维护之下也不会让陈勇受伤。
尘埃散落,场上一如之前,只不过丁乙换成了陈勇。
徐赟盯着钟泰的眼睛,又朝钟泰额头上吐了口浓唾。钟泰眼中冷漠如千年寒冰,没有一丝波澜,好似早预料到自己会是这般境遇一样。
刚才那块丝绸方巾已经被扔掉,他重新掏出一块方巾,将额头浓唾擦干。
接着又走到一位刚刚鼓噪曾辱及他的人边上。
……
地面多了很多块方巾。
骁骑营中已经没有人再鼓噪。
即便与之为敌,当钟泰心中那份执秉,明明白白摊在众人面前,众人好似喉咙被堵住,不再出声。
不是不能,是不忍。
执着,总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品质。
很快,场上除了与钟泰平级或品轶更高的将士外,有辱骂过钟泰的全被他扫了一遍,他出了多少拳,徐赟就一直跟着出了多少拳。
一拳,一口唾沫。
然后钟泰的右手掌骨碎了,就连额骨亦是出现一丝骨裂。
钟泰真的没留劲,而徐赟一直都用和他同样的力量在对拳。
钟泰道:“刚刚你一共朝我吐了一百三十七口唾沫,我并不是看在辅国公脸上忍下的,而是你的官阶确实比我官阶高。”
徐赟的父亲是一等辅国公。
徐赟道:“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钟泰从怀中掏出一份卷轴,高举着此物,朗声道:“兵部尚书手签官文在此,谁敢再阻碍公务,一律按军事叛变处理。”
徐赟沉默无言。
周围的骁骑营将士沉默无言。
很多人都忘了,九年前骁骑营将士在盛京城是多么的嚣张跋扈,这些人俱是混世魔王或二世祖:夏侯织就不用多说,随便举几个这在场的,参领徐赟的父亲是一等辅国公、陈勇的父亲是二等奉国将军、丁乙的父亲是郡主额驸……
那时候,骁骑营在盛京城真的是横着走,还有人给扇风叫好的角儿。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燕帝一怒之下,将整个骁骑营罚到蛮荒草原,与西北蛮族征战。
这仗一打就是九年,九年换作日子来算,也有三千多个日夜。酒铺的酒缸是一车又一车,满的进来空的出去;裁缝铺子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穿在客人身上……
历来是新人换旧人,后浪抵前浪的盛京城中,这些二世祖留下的痕迹慢慢被消磨,或许有人兴起时会说上一句某某某那时如何如何,那也不过是作为桌上谈资,再没了往日的风头。
就连娼寮的姑娘、戏楼的名伶,大概都不记得曾经豪掷千金的那些熟客金主,现今长什么模样。
钟泰没忘。
更知道这些二世祖的骄傲没有消磨,九年蛮族杀伐,这些二世祖把表里的骄傲溶入血液中,爆发的戾气更加惊人。
但钟泰未曾怕惧。
这就是太子让他来骁骑营要人的原因,因为钟泰的骄傲,不仅溶入血液,更是刻入了骨子里。
他的骄傲不是承自太子,不是承自修为,更不是承自身份。
而是承自大垣律法。
大垣律法就是他的信仰,当绚丽多姿的世界蜕变成黑与白时,钟泰的骄傲,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或许太子叫他来要人,暗中是有其他谋算。而钟泰真的踏上这阳岭山脉,是因为淳于煦的确违反了大垣律法。
先前他不拿出官文来,那是他的品性,算账得一笔一笔算。等算清现帐,钟泰再掏出官文,时机不同,效果也就不同,不会显得仗势欺人,亦不会显得无理取闹。
燕承允一直隐在暗中远远观望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之余不免有些伤怀。
钟泰是个直人,这是大垣之幸。但身怀抱负之人,却卷入这些为了个人利益的是非中,未免让燕承允心中感到不值。
他来这是受了太子的指点。
若说这未央仙界还有谁能渗透进这个忠于燕帝,全是些二世祖的骁骑营,那非太子党不可。
而没有内应指点,兵部不应该有人这么快就发现淳于煦,按这下的官文,连时间都说的丝毫不差,任谁说没内应燕承允都不信。
如果说这个猜测还有些勉强的话,那么钟泰作为周焕章的学生,太子“同窗”的身份,无疑让燕承允的猜测盖棺论定,拍消最后一丝疑惑。
事实上,太子也丝毫没掩饰这次出手。
他这次出手,的确是在试刀。毕竟试刀就要让刀看到,是谁在试刀,这刀会不会为这人开锋?
要抓得是骁骑营副参领淳于煦,之前曾惹恼天颜的人物。
监禁理由很充分,因为淳于煦夜出军营,擅闯宵禁中的盛京城。
走得程序很官方,由兵部职司武职官叙功、核过、赏罚,并管关禁的职方清吏司郎中出手,兵部尚书批文。
一切和失踪的五皇子燕承允没有半分关系。
既然是试刀,那这刀就得出鞘。
不管是顺手还是不顺手,总得耍两下才知道。
所以太子让钟泰前来,因为钟泰太直,太骄傲,他不会后退,能逼得刀出手。
燕承允看出了一些,但没看透全部。
有人读懂了,而且他出来了。
一位圆脸圆眼圆鼻子的胖子慢慢从远处走过来,步伐稳当,却抵不住那身肥肉真的松垮,走得那叫一步一肉波。
尽管他长相有些滑稽,每个骁骑营将士见到他却由衷流露敬意,神情肃穆,大声喊道:“见过都统。”
朝着向自己行礼的将士点了点头,夏侯织从人群中让开的通道走到钟泰面前,看着钟泰,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受伤了,我很抱歉。”
钟泰没有说话,这不是他想要听到的,他在等接下来夏侯织给出的答复。
夏侯织继续道:“你很好,我很喜欢。”
钟泰神情还是没多大变化,但是已经缓和许多。
“淳于他有错,你做得对,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前半句时,钟泰仿佛看到夏侯织对自己点头,当那个“但”字一出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妙,果不其然。
钟泰很是不解,认真道:“为什么?”
“因为这是骁骑营。”夏侯织同样很认真的回答他。
你受伤了,是我的手下出的手,我很抱歉没有管教好我的手下。
你执着,不亢不卑,这种品性我很喜欢。
按道理讲,你要带走淳于煦是对的,他的确违反了军纪,但我不能让你这样带走他。
因为这是骁骑营,我夏侯织统领的骁骑营!
淳于煦是我的手下,犯了再大的错,该罚得罚,该认罪的认罪,罚完你得还回我骁骑营。要监管自有我骁骑营监管,除非他不再是骁骑营的兵,否则他就不能离开骁骑营!
道光普照,得天下敬仰;燕帝的紫金辉芒照耀着大垣仙朝,得万民朝拜;夏侯织自认渺小,他的光芒恍如红烛,竭尽全力,也只能照亮一室之地。
所以他把骁骑营放进了这一室。
所以他不让骁骑营人离开这一室。
因为一直隐于紫金辉芒中,看不清神情相貌,很多人都下意识忽视,这个仙界中最有资格骄傲的人,是燕帝。
太子、燕承允他们,只因身上有那人传下的一丝血脉,就骄傲的不行。
夏侯织是燕帝手中的那把刀,跟着闯下这偌大大垣仙朝的那把刀!在大垣仙朝这片土地上,他比在场所有人更有资格骄傲!
包括跟燕承允比。
钟泰阖目片刻,将胸中浊气全从鼻腔呼出,甚至隐有风雷之音,睁开双眼寒芒乍现,嘴中说道:“我有三问,求教夏侯都统。”
夏侯织点了点头。
周围的骁骑营将士皆屏住呼吸,看眼前这个兵部七品小郎中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钟泰作揖行礼,道:“敢问您身居何职?官居几品?”
第一个问题就把夏侯织问得一愣,但还是如实道:“蒙陛下信赖,我身居骁骑营都统一职,官阶从一品。”
说完,夏侯织便晓得钟泰想问的是什么意思,对后者摇了摇头。
骁骑营本不是外征的军队,而是负责驻防盛京城,这代表着陛下无上的信任,等于将自己和一众皇室的安危尽数托付。
就算九年前淳于煦领着骁骑营犯下滔天大错,陛下也不过是罚骁骑营西征蛮族。
骁骑营和夏侯织可说享着不世隆恩。
夏侯织跟随陛下南征北战,战功硕硕,所以因功封赏官居从一品的都统一职。
有功当赏,有罪当罚。
你因为功而得的赏受下了,为什么淳于煦有罪就不能罚呢?
见夏侯织摇头,钟泰继续问道:“因虑及城内百姓安危,盛京城每年耗费数以万计的仙玉维护全城禁制,陛下亲自下旨夜间宵禁,敢问,孰错?”
好个钟泰,以全城百姓之重和燕帝万钧之威,似两座大山砸向夏侯织。
夏侯织将头垂下,再抬起头时,刚生出的一丝颓丧消失殆尽,坚毅道:“自然是淳于煦有错,所以,我已经罚了他,天道在上自可作证,我亦愿立下道誓。”
道誓,是修行中人最庄重的誓言,若是有违道誓,修道路上就将再无寸进,没有人会拿这个戏言。
夏侯织还是那个想法,淳于煦是做错了,该罚,但自有我们骁骑营来罚。
见夏侯织还是摇头,钟泰同样摇了摇头,忽然厉声道:“我再有最后一问,敢问夏侯都统,这骁骑营,是否还是大垣仙朝的骁骑营?”
如果说第二问已经重如大山的话,那这第三问就是诛心之言。
若回答是,那么你为何要包庇淳于煦,既然是大垣仙朝的骁骑营,以大垣仙朝的律法束之监禁为何要反抗?
若回答不是,便果真是狼子野心,难道你骁骑营要起兵谋反?!
这个问题如蛛网般,虽然威力不大,但粘性过人。
夏侯织一时之间竟真的被这问题困住,不知如何作答。
“骁骑营,自然是我大垣仙朝的骁骑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