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允是个骄傲的人。
他的骄傲不是镌空妄实,生于皇室,燕氏血脉赋予了他外人眼中无上的荣光。
很多人曾教导他,皇子与平民的身份并无两样,应该丢掉那些虚头巴脑的骄傲。可年少的他至少懂得,平民不可能睁开眼,便看到一群宫女为了服侍自己而忙碌。
当劝诫他放下身段的时候,已经先承认了他站在高处,才有所谓放下一说。
可今儿个被燕承允碰着比他更骄傲的,而且还不是人,这让他很是头疼。
正是那匹已经与燕承允结成魂契,名为“大将军”的天马。
起先燕承允给它取名叫小红,取笑这天马发怒就身体赤红,谁曾料整个人直接被天马后蹄蹬飞。灰头土脸的五皇子又给取了个名字叫小白。
小白好了吧?
寓意你纯洁无暇呢,若是出去转一圈,报出这名字,哪个女孩不眼泛桃心夸你可爱。
这厮又不买账,嫌弃不威风。
又取了数个名字,小黄小绿小蓝……直到最后,燕承允将心中压仓的好名字“旺道”都说出来了,天马还是不满意。翻了个白眼,给燕承允一个神之蔑视眼神,耻笑燕承允的智商过后,这厮打着响鼻,用前蹄一笔一画,给自己取名。
“大将军”!
真是晴空一声霹雳响,牲口取名太张扬!
自与燕承允结成魂契后,“大将军”就黏上了燕承允,吃喝拉撒睡,都得他来伺候,换个人伺候就发脾气。
这让燕承允觉得,它这不是骄傲,是傲娇。
可怜燕承允自小就是被别人伺候的主,哪经得起这番折腾。第二天便显出后遗症来,都已经日上三竿,换做旁时,他早已开始修炼,今日却连睡眼都尚未睁开。
“滚!”
一声怒吼从营口传来,犹如平地惊雷,直接把燕承允从床上惊醒,紧接着他听到营帐外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下床掀开帐帘,只见骁骑营一众将士纷纷皱眉往营口赶去。
“应该不是营地训练,莫不是二哥那些人寻到这来了?”
燕承允心中琢磨,若是营地训练,这些将士定不会这般杂乱无序。而以骁骑营的赫赫威名,此时又是征西凯旋而归,圣眷加身,即使是宿敌,脑子稍微正常些,也不会此时前来寻衅。
刚刚那声大吼怒意明显,看来是有恶客来访。
思索片刻,燕承允拍了拍正做着春梦,口涎流一地的“大将军”,道:“走,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在大垣仙朝现在这些外人熟知的皇子中:太子燕承渊擅揣测帝心,深得帝宠。
四皇子燕承杰修道奇才,被好事者列为仙界六小道之一。
六皇子燕承易年纪尚幼,便展露过人军事天赋和敏锐的战争嗅觉。
九皇子燕承道天资聪颖,出生之时天伴异象。
十皇子燕承陶气运过人,素有“天下气运共计一石,燕十独占一斗”的言评。
这几位皇子个个人中俊杰,龙翰凤雏,常为外人夸赞,最后总会接一句“到底是天潢贵胄,燕氏儿郎”。
就算是二皇子燕承青,也因为那位仙界第一少年天才,常被人提及。
少有人知晓,那位总被他们忽视的五皇子燕承允也属“燕氏儿郎”,他智计过人,心思缜密,骨子里自有一股狠劲,隐于宫墙脚下的阴影处扶正自己的冠戴。
就如这次纳福巷刺杀一事。
被人称道的不是一个未入境的少年,如何从一众狠狼恶虎追剿中逃出生天。而是堂堂一位皇子,居然潜出皇宫去逛娼寮,不愧“娼寮皇子”这种风流之名。
此刻不过是营口岗哨的一声怒吼和将士杂乱的步伐,便被燕承允猜中大半事实。
今日值班的岗哨正巧是丁乙,此刻站在营地内距营口五六丈的地方,手持长戟,怒目来者。很难相像刚刚那声怒吼,居然是从这个平常笑意盈盈的年轻小伙嘴中发出。
“怎么回事?”
骁骑营将士从四周慢慢围过来,一名男子越众而出,朝着丁乙问道。
“伍佐领,这厮来砸营!”丁乙盯着来者,忿然道。
犹如炸开的油锅,围成一圈的骁骑营将士哄然鼓噪,个个摩拳擦掌,火上心头。
砸营是军伍中的痞话,类似凡俗黑道砸场子的意思。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如此嚣张的,单骑闯进来,还砸营!
这哪是轻视骁骑营?分明是无视骁骑营!
来者是个中年男子,身形瘦削,身上穿着大垣官服,脸上颧骨极高,神情清冷,此刻被人群围住不曾露出一丝怯意,从右手一翻摸出块玉简来,放在额头前刻入神识。
然后他淡声念道:“骁骑营兵士丁乙,身为在伍兵士,对上司出言不逊,有违军纪,罚俸一月,以儆效尤;骁骑营聚众闹事,有违军容,即日将启奏陛下,容圣上论断。”
“罚你个大棒槌!”丁乙又岂能如此轻易吓住,大声骂道。
那位伍佐领皱了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
“这鸟厮开始说自己是什么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我想着好吧,大小是个官就放他进营来。哪知道这厮包藏祸胆,说什么我们骁骑营淳于副参领三天前夜里离营私闯盛京城,来索人要关禁至他们兵部大牢。”
一口气说到这,丁乙喘了口气,围观的骁骑营将士却已经听出事情缘由来,个个目露凶光,盯着中年男子各处,好似在想待会自己往哪打更合适。
丁乙将自己以及周围骁骑营将士愤怒的原因吼出来:“我骁骑营的人,什么时候要你们兵部这些银枪蜡子头的玩意来指手画脚?!”
不仅是骁骑营,几乎所有的在伍将士一直以来,都很瞧不起兵部官员。
说来朝中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除了兵部,其余五部官员修得都是文道,唯有兵部一众官员修得是武道。
可兵部这些个人不拿着刀枪棍棒上阵杀敌,却披着长袍和那些修文道,整天文绉绉酸溜溜的官员厮混在一起,这让所有在伍将士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
然后这群人手中又握着一些可掣肘他们的权力,故而更显讨厌。
听到丁乙诉清缘由,那位伍佐领也不再相劝,跟着众人一起鼓噪。
“我乃兵部职方清吏司六品郎中钟泰,现持有兵部官文,前来收监骁骑营副参领淳于煦,经查淳于煦于本月初十亥时三刻私自出营,并闯入盛京城安定门,严重违反大垣军纪。”
那自称钟泰的男子顿了顿,继续道:“请骁骑营负责相关事宜者前来交接,闲杂人等一律退散,否则以违反军规处置。”
“交接个棒槌!”
“拿着鸡毛当令箭,什么玩意儿!”
钟泰的话在骁骑营众人中卷起狂潮,骂声不绝。
丁乙瞅了个空,朝着钟泰吐口浓唾。
“辱及上司,当罚!”钟泰眸中寒光一闪,侧身躲过浓唾,丰沛仙元灌入右臂,袭向丁乙。
丁乙好歹是三境修士,更是在西北蛮荒草原历经三年生死磨练,尽管被钟泰散发的威压显得动作迟滞,依旧狞目拽拳,迎向钟泰。
两拳相交,轰声巨响,拳风四溅,荡起一阵尘埃蒙住俩人身影,周遭那些刚露尖的嫩绿花草受此风袭,残碎飘散空中。
紧随其后又是一记拳头击中身体的闷声,从尘埃中传出。
待尘埃散尽,场上赫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与钟泰抵拳而立。另外一边,丁乙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右拳落在钟泰身上。
钟泰脸色潮红,喉头一动,但见他咕噜一声,把那口逆血又给咽了回去。
与钟泰抵拳的男子身着便衣,一副惫懒未睡醒的样子,率先出声道:“为何向他出拳。”
“丁乙尚无官职,虽在西北蛮荒立下过三等军功,可与八品官员并行,但我官居六品,官阶品轶比他高,算得上是他上司,他出言不逊辱及上司,按大垣律法第七条,该治丁乙不敬之罪。”
被那人问起,钟泰一字一顿说道,齿间还有鲜红残血,声音却没有半分颤抖。
“哇,这时候还显摆他能记下几句破案卷呢。”
旁边有个年轻兵士嘲笑道。
钟泰瞄了他一眼,道:“陈勇,刚刚你说我拿着鸡毛当令箭,无视兵部官文,按理……”
场上的男子打断道:“知道我是谁吗?”
“骁骑营参领徐赟,官职从四品。”
徐赟问道:“我官大还是你大?”
钟泰不亢不卑,道:“徐参领于十二年前受封为骑都尉,骁骑营参领一职又官居从四品,自然比我六品郎中品轶高。”
徐赟轻笑一声,向着四下同袍转了个圈,道:“倒来个明白人,瞧瞧你们这些个糙货,还没别人打上门的懂事理,一个个知道我是骑都尉吗?知道骑都尉是几品吗?正四品!以后别一个个整天在我面前没大没小。”
“吁!”
骁骑营众人没一个把徐赟的显摆当回事,哄声取笑。
啐!
徐赟笑意猛地一敛,陡然吐出一口浓唾,如射出的飞镖,钉在钟泰额头上!
“哪来的腌臜玩意儿,在老子面前他们都该笑就笑,区区一个六品郎中,蚂蚱一样的人物,梗着脖子横什么横?!”
“这些家伙战场上拼死拼活,平日里连老子都宝贝的不得了,舍不得多说两句,你有什么资格动手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