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东宫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太子太傅走到太子面前,怒声道:“听说殿下把钟泰派去骁骑营了?”
“嗯。”
太子吐出嘴中的果核,挥了挥手示意殿上正载歌载舞的仙姬退下,抬起右脚架在自己座下高椅椅沿上,懒洋洋应了声。
“糊涂!”
太子太傅疾言怒色,指着太子道:“糊涂啊!且不说那个救走五皇子的人是否是骁骑营人还未断论,现在陛下已经知道此事,这时候还不收手,难道殿下就不怕陛下降下雷霆之怒?!”
太子端起杯盏,温润笑道:“太傅何必那么生气,来来来,喝杯茶消消气。”
“现在什么时候……”
太子太傅话未说完,太子将杯中热茶一挥,直接泼到他头上。
茶水滚烫,雾气氤氲。
价值不菲的茶叶缀在老人华发上,水珠顺着头发滴落,溅落至地砖响起似玉珠落盘的声音,接着盛茶的玉盏脆声磕在老人额头上,砸碎一地残渣。
以太子太傅的修为,要躲开自然很容易,但这杯茶是太子泼的。
他没有躲。
天地君亲师。
他占了个“师”字,但太子更是贵为大垣储君。
虽然太子太傅修得是文道,身子不似武道修者那般强健,若是运功于表,亦不是这些茶水能烫伤的。
可老人不但没有运功,更是将下意识抵抗的反应硬生生压下去,任由脸上皮肤被浇得通红,连右颊那块老人斑都烫得不再那么明显。
“来,太傅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太子依旧面带笑意,走到太子太傅面前,抬起老人已经放下的手,把那根刚刚指着自己的食指掰直,指向自己刚刚坐的位置,侧身瞄了一眼,满意点点头:“好似说本宫糊涂吧?还用这根手指指着本宫?”
咔擦一声,没有半分防护的那根食指被太子用力一抓,指骨尽碎,老人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若不是那夜,你顾着自己那些个小算盘,本宫何至于今日还要派钟泰出去!”
太子突然横眉怒目,戳着老人额头,道:“你得庆幸本宫不是那种狠心的人,还念着你我师生之谊,要不然这次刚刚出城的就不是钟泰,而是周长道!”
太多人直接以官职相称,居然少有人还记得太子太傅名叫周焕章。
周焕章的夫人一直难得子嗣,偏又河东狮吼,不允周焕章纳妾,甚至于闹出许多趣事。直至十七年前太子太傅巧得妙方,这才老来得子,想着盼这心头肉能求得大道,故而取名周长道。
若真是让周长道去骁骑营要人,不过是个十六岁出头的孩子,以过往骁骑营的风评,周长道只丢人都算高看,能不丢命简直是怀疑骁骑营的两个头。
拳头,还有名头。
周焕章忍着断指之痛,沉默不语。
“你以为自己做得多巧妙?!什么浑水摸鱼?!什么打草惊蛇?!在我父皇眼皮子底下,你能玩出什么花来?!”
太子缓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图谋的是一国之器,不是你那一纸文章!别老惦记着那些蝇头小利,身为太子太傅,胸中格局放大些,总不会是坏事。”
“父皇知道又如何,只要让他清楚本宫是唯一一个有能力继承皇图大业的人,一切自然无恙。”
“根据骁骑营内线情报,那夜出现的面具大汉确定就是骁骑营的一个副参领。本宫让钟泰前去,当然不会糊涂到众目睽睽之下取老五性命,那可是本宫的皇弟。”
“本宫是让钟泰去试试,那把刀是否顺手。”
“若是顺手,本宫将就着用用;若是不顺手,迟早要将它折了!”
……
……
阳岭山脉,骁骑营临时驻地。
“好!”
一群人围成一圈大声喝彩。
圈中有位少年伏在天马背上,将头贴在它耳边,声如蚊呐,一直说着些什么。
天马看着精瘦,身躯色泽赤红如血,脊背上明黄双翼犹如金铸,展开有丈许长,鬃毛显墨黑色,粗如龙须,头上独角隐有雷纹,声嘶长鸣如龙吟苍穹。
好一匹悍马!
这竟然是幼马,不知情的定以为是成年神兽!
此时这天马瞳孔充血,正上下翻飞,希望甩脱背上如跗骨之蛆的燕承允。
脚踏红云,天马空中飞驰,猛地急停,侧身翻转身子,下面围观兵士一片哗然,只见马背上的燕承允被天马整个人甩飞。
暴虐的天马双翼一展,向后滑行数丈,然后快若闪电,头顶犄角以破箭之势俯冲向燕承允。
半空中,燕承允头发束箍被甩飞,长发飘扬,若是被天马结实撞中,看那犄角锋芒,打个对穿是肯定的。
即便如此,燕承允依旧不慌不忙,朗笑一声,蜷身缩成一团,待天马来到身前,间不容发之际,忽然双腿凌空一蹬。
皇家秘法:凌云七步!
虚空中少年好似踏梯而行,连跨三步,陡得拔高半尺,探手抓住幼马鬃毛,一招鹞子翻身又翻落天马背上。
凌云七步是肉身功法,但燕承允毕竟道体打熬尚未大成,连跨三步已是他极限所在。
“好!”
人群中又爆出一片喝彩声。
“小乙,你觉得这小家伙能行吗?”
“不好说,”丁乙盯着场上情形,一脸凝重道:“说起来,我在骁骑营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怪的天马。一般天马的性子都是较为温顺,心性赤诚些,就容易驯服,可你瞧瞧那匹幼马,拧巴到骨子里。”
“是啊,我也是头一回见着有天马发怒,身体居然会变颜色。”
“真是奇了怪了,就连《兽经》也从未记载过这状况,按理说这天马神兽就算返祖,也没有易怒形变的道理。这匹天马因为一母同胞的兄弟抢了自己母乳,居然怒而弑兄,这哪是天马那温吞性子能干出来的事。”
丁乙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这匹幼马邪乎。
半空中燕承允又是一个灵巧腾挪,再返身抱紧幼马,人群中又响起一片叫好声。
“小乙,跟着你来的这小家伙什么来头?你之前才撑了半个时辰,我看他好像修为还未入境吧,居然撑到现在。”
“驯服天马要的不是修为,是心。”丁乙先是对那人的说法嗤之以鼻,接着神秘兮兮靠着那人耳畔道:“我告诉你个天大秘密,他是淳于副参领俘来的娈l童。”
“真的假的?”
“我亲眼看着淳于副参领抓着他进来,还能有假?你是没看见这小子那时候憋屈的样子,恨不得咬下淳于副参领肉来。”
看着那人目瞪口呆的样子,丁乙有些得意,又叮嘱道:“这消息别传出去,反正我可只告诉了你。”
……
……
丁乙说得不错,驯马讲究的不是修为,是心境。
神兽天马最通人性,若是驯服者有邪念,被它感受到了的话,就算你修为再高,也休想驯服它,获得它认可。驭兽营监正一开始寻丁乙来,就是因为丁乙心如赤子,单纯善良。
但丁乙说得也不全对,若是没有一点底子,燕承允早被甩下来了。
好在那枚瀚海蕴心丹,每逢燕承允疲乏气力不支时,都会从血肉中涌出一股淡淡的丹气,这股丹气游遍全身后,消耗一空的气力平添恢复七八分。
相马先相骨,套人先套心。
其实不管是套人还是套马,都是先套心。
因为修为不够,神识不能离体,燕承允想要与幼马交心便只能用最笨的方法,直接用嘴说。
天马通人性,自然也通人语。
从第一眼见到幼马,听到幼马被同胞兄弟挤开抢走母乳,然后幼马暴起弑兄,少年便觉得这幼马与自己很是相像。
于是在丁乙失败后,燕承允挤开众人,出声道:“让我试试吧。”
常人都说驯服不听话的刺头,要一根棒子一个枣,恩威并施。
燕承允没有,他只是紧紧附在天马背后,将自己自小的过往统统告诉它。
琐碎到小时候被二皇兄捉弄怎么烦闷、母亲给自己做得糕点什么味道、与清倌人采梦作画时多么开心……
感受过燕承允的悲,也感受到燕承允的喜。
或许是类似的遭遇击中了心防某处,渐渐地,天马心中狂意渐渐被燕承允的喜怒哀乐取代,眼中红芒一点一点消散。
又经一盏茶的功夫,天马瞳孔回复清明,赤红色的身躯如潮落般散去,褪回原本如白玉般的毛发。
一束电光从幼马的独角上疾射而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径直没入燕承允印堂中,使得燕承允光亮的额头,留下一道显眼的闪电雷纹。
那是天马魂印。
围观众人哗然一片,这个眉清目秀,修为尚未入境的娈l童居然真的降服了那匹连丁乙都觉得棘手的异变天马!
是的,他们都知道丁乙口中的那个秘密了,并记住了丁乙对他们的叮嘱:
这消息别传出去,反正我可只告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