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长接着说:“那就打……上课,同学们好。”
赵叶青无奈,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不会。”
妇女气的直跺脚:“你这孩子,学了四年,都学了些什么?怎么什么手语你都不会打?坐了一天车,是不是脑子坐坏了?你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赵叶青低着头,没话说,李校长眯着眼,没说话。
对话陷入沉默,很明显,这次考察赵叶青败了,败得很彻底,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就连他自己都开始质疑:手语课我真的学习了一年吗?
李校长旁边坐着一个妇女,五十多岁,穿着简约、大气,和蔼可亲:“哎呀,孩子坐了一天的车,还没吃饭吧?赶紧坐下,这里还有饭菜,吃饭吧,别饿着。”转头,瞪一眼:“老李,让孩子吃饭!”
妇女是李校长的夫人,李校长笑了笑,脸色好转,温和了许多:“坐吧,吃饭,菜还多着呢,爱吃什么吃什么,主食吃米饭还是面条?”音调一高:“服务员!”
门外的服务员进门,点头,在纸上记,记完就走出去,再进来的时候,端进来两碗米饭,放在赵叶青身旁。
赵叶青低着头,吃饭,偶尔抬头,目光一扫,捡自己爱吃的菜,他吃得很认真,很安静,似乎今晚的饭局与他无关。
确实与他无关,他根本就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戏。临近毕业,就业高峰期,工作难找,自己的条件符合招聘要求的学校要么在天南,要么在地北,好不容易找到离家近的学校——一看招聘要求,就傻了眼:面试,笔试,手语讲课,环环相套,少一个也过不了。面试、笔试都好说,可提到手语,赵叶青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蹦跶不起来。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打电话回家,告诉母亲这些情况。母亲安慰他,好好准备手语,要相信自己。
于是赵叶青一头扎进学校图书馆,捧着手语书比划,一刻也不闲着,吓坏了身边其他专业的学生——这丫是不是有病,坐在图书馆抽搐?仔细一看,才发现手语书,目不转睛盯着他看,图个新鲜,原来手语就是这个样子啊!
可惜拼命恶补也不顶事,手里的手语书像字典,记住这页,忘了那一页。记住那一页,前一页又记不清。晚上睡一觉,醒来之后才发现,昨天的努力全部白费,该记住的没记住,不能忘的全部忘记。
一周之后,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擅作主张,动用七大姑八大姨远方表叔、表婶、二舅子的关系,七扭八拐,托关系送礼,总算是搭上了线,联系到平远市特殊教育学校的一位副校长,想让孩子去面试学校临时实习两周,临阵磨枪,打不了仗也能练练胆。
赵叶青生气了,他不喜欢母亲那一套,总觉得什么事情靠关系就能行得通。手语这玩意儿得练,到哪儿去都一样,捧着一样的手语书一页一页练习,哪有捷径可走?再说了,费这么多力气,得花多少钱?
生气也没用,母亲没和他商量,打电话过来只不过是通知他,今天就得坐车回家,立刻,马上,一秒都不能耽搁!
风尘仆仆赶到平远市,才有了今晚的这一幕。
赵叶青憋了一肚子不情愿,却没处说。和谁闹别扭,也不能和钱过不去。母亲已经花了这么多钱,家里的钱来的都不容易,总不能让这些钱打了水漂。所以,他在忍耐,极力压制内心的不满,配合母亲和小舅的表演。
李校长所谓的考校,告一段落,他吸了口嘴里的烟,深呼吸,突出一团烟雾,面露男色:“老周,你外甥的手语基本上没法看啊,这个样子我估计就算去我们学校实习,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周乔堆笑脸,不露声色的捧着:“手语看不过去才得补课,李校长能力出众,有您照顾,就算这孩子从来都没有学过手语,也能补上来。”
不轻易间就扣上一顶高帽子,李校长很受用,可眉头依旧展不开:“啧,我看,很难。”
周乔起身,从怀里掏出来一摞纸,红色,人民币,全是一百。塞进了李校长手里,云淡风轻,拉着他的手,拍一拍:“难的话,就麻烦李校长多上心,这孩子不靠您还能指望谁呢?。”
李校长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话锋一转:“放心吧老周,你外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一定尽力。今天这孩子能赶过来,很好。你们瞧一瞧,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看样子,也是个乖孩子。”
众人的目光随着李校长的赞美之词全部落在了赵叶青身上,赵叶青抬头,尴尬的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距离面试还有两周,两周的时间好好学,应付面试还是没有问题的。”李校长盯着赵叶青。
赵叶青觉得现在他应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表明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感谢李校长给我的机会?想了想,想不出来,于是,他盯着李校长,笑了笑,还是比哭难看。
“还不谢谢李校长?”他母亲教训着。
赵叶青连忙张嘴:“谢谢李校长。”说完,才觉得怪怪的,谢什么?谢谢您收了我舅的钱?有些埋怨自己的母亲,回头往往她,她不理,母亲的注意力已经被李校长吸引了过去。
李校长对着身边的四五人,开始了长篇阔论:“你们知道吗?手势这东西还真不好学,不是这一行的人,就算抱着手语书看死在那里,也没用。说到底,还是得用,光练不用,那是白扯。”
众人符合:“对。”
“我还记得自己当初工作的时候……”李校长翻白眼,心里算着:“17,18,19,对!19岁,我工作的那一年才19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手势?根本就没见过。可没办法,组织让我去特殊学校当老师,我怎么能不去?刚一到学校,我就傻眼儿了,那里的学生很多年龄都比我大,二十好几的十来个,个头儿一个比一个高。见了新老师,不服气,老想着办法来整你。没有一点威严那怎么教学生?我就打他们,那时候的学生胆子还真大,竟然敢还手。他们打我,我自然也得打他们。我个子儿也高,年轻,不怕事,卷起袖子就是干。一口气,放翻了五六人,学生们看我就像看怪物,都怕。打了一顿之后,就听话了。我给他们上课,他们也很配合。哼!谁不配合,我就打!”
一个人好奇:“李校长,那时候你不会手语……手势,怎么和学生交流?”
李校长呵呵一笑:“不会手势,学啊。晚上抱着书补功课,天黑了,就点煤油灯,那时候我精力好,每天晚上学到一两点,睡觉的时候鼻孔都是黑的,煤油灯污染严重啊,说来也可惜,我的眼睛就是那时候坏掉的。”他摘下眼镜,擦一擦:“看看,现在镜片都这么厚了,整整九百度啊!晚上学手语,白天就和学生交流,和他们聊天,那里不会了,就问他们。说来也奇怪,手势那个东西自己拼了命的记,记不住,可是和学生一交流,抛开书开始比划,没过半年,竟然就记住了。”
“死读书没用,毛主席都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周乔点着一根烟,砸吧砸吧嘴。
李校长凑过来:“我的手势就是那时候练好的,后来老和学生打交道,手势越来越熟练。学校如果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去当翻译呢!”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抿一口,辣,呛嗓子,眉头都快要挤到一起了:“说来也怪可惜的,那些聋哑学生不学好,放学就出去偷东西,抢东西,竟然被逮到公安局,我去局里领人,顺便也当个临时翻译,警察除了吆五喝六,哪会手势?抓住聋哑人,只能干瞪眼。慢慢的,就和局里的领导熟悉,后来但凡遇到聋哑人犯罪的事情,我就去当翻译,那些聋哑人——都怕我。”
“聋哑人也会犯案子?”一个人满脸惊讶。
李校长不屑道:“聋哑人除了听不到、说不出之外,手脚灵活着呐!那时候国家根本就不太重视残疾人教育,聋哑人生活不好,只能出去坑蒙拐骗,还有聋人团伙犯罪。我还记得我带的第一届学生里有一个大个子,不学好,经常偷东西,我就教训他,不听话,就往死里打!后来就学好了,现在他都六十好几,前几天还见着他,他见了我,拉着我的手直说感谢,如果没我,他现在指不定还在监狱里呆着呢!”
周乔感叹:“那时候确实挺乱的,别说残疾人,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也不好。”
“老周,你这话就显得不专业了,残疾人面前,我们叫做健全人,不叫普通人。”李校长鼻子一横,喷出一股学术范。
周乔哈哈大笑:“我们是门外汉,自然没您专业。现在聋哑人情况好多了吧?”
“好多啦,现在国家政策好,重视残疾人事业,聋哑人犯罪的事情越来越少了。”李校长扯起来,就没边,这些腔调如此熟悉,也不知道曾经炫耀过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