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远市,汽车站。
赵叶青从长途车上下来,跨上双肩包,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喂,妈,你在哪呢?那我现在怎么办?过去?我不认识路啊。好好好,知道了,马上到。”挂了电话,他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皇家礼炮。”他刚坐下,就报出了目的地。
司机好像在走神,连忙问道:“什么炮?”
赵叶青略显尴尬,以为自己记错了,连忙翻出手机,看了看收到的地址,确认无误之后,说:“平昌路皇家礼炮娱乐会所。”
十几分钟之后,到达目的地。
下车,环顾四周,街道十几米宽,路灯桃木色,沉稳之中透露着奢华,两旁建筑一个挨一个,会所、量贩、茶馆、咖啡厅、KTV、网咖,消费场所林立,灯红酒绿,喧哗嘈杂,彩色的球状灯在头顶旋转,红色、绿色、蓝色、黄色,一道接一道的光柱打在地上,让人眼花缭乱。
这地方的消费得多贵啊!他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嘴巴张大,半天合不拢。赵叶青在外地上学,大四马上就要毕业,这种豪华场所他见过,作为路人曾经无数次的从这种街道旁边走过。他不是在惊叹平远市的平昌路有多奢华,只是在惊叹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把地点选在这种地方?
他知道今天要干什么,他的母亲托人走关系,给自己的工作谋条路子。
站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妇女踩着小碎步,跑了过来,圆嘟嘟的脸上两块红晕,额头几道皱纹撺在一起,头发微黄,头顶发稀,低头的时候可以隐约看见头皮。只需要撇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不是城里人,一个乡下女人出现在这种会所林立的街道,显得那么扎眼。
“妈。”赵叶青没好气,嘴都懒得张,象征性地打着招呼。
妇女拉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这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说好的时间点,你非得迟到。你小舅忙活了两三天才请到,你可别拖后腿。”
大街上人来人往,人人穿的潮流上档次,偏偏就她,像个农民。赵叶青感到一丝不自在,把手一甩,从母亲的手里挣脱:“今天高速路上堵车,堵车啊,几十辆车停在那里,动都动不了,我有什么办法?”
她站住,转身,盯着他看,一言不发。
赵叶青心里发毛,以为母亲生气了,心里嘀咕着该怎么道歉呢,还没理出头绪,他的头发就被拽住。“瞧瞧你这头发,怎么看起来像个流氓!”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儿子的头发,乱糟糟,两边短得揪不住,头顶的头发偏偏长得要死,漫过眼睑。
赵叶青没了底气,头发长了,回家前一天专门去剪头发,理发师打量着他的头:“怎么剪?”他懒散惯了,漫不经心:“我的头发软,有些发型不适合我。你看着剪吧,短一点就行。”理发师果然自己看着剪了,奥特曼造型,头顶一绺头发死长死长,一眼望去,真有个性。赵叶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右为难,怎么就能剪成这个样子?这个理发师的审美也太……想要重新剪,可他不愿意和钱过不去,这念头剪头发都得二十块,舍不得啊。
母亲的话语又冒了出来:“你要死了啊,老娘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却在学校里当流氓!”
“我不是流氓!”赵叶青反抗,扭扭头,头发被拽住,疼。
“还说不是流氓,看看你的头发,咱们村里就没见过这种发型!”
注意到旁人的目光,赵叶青不愿意在大马路上丢人,连忙说:“妈,行了行了!头发是理发师剪我,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来迟了,咱们赶紧上去吧。”
“不行,你这个样子,让校长怎么看你?我和你小舅花钱、送礼、请客、吃饭,就是想把一个流氓塞进学校吗?老娘可丢不起这个人!”妇女强势,牛气冲天。
赵叶青从小被母亲这样教育,很少想到反抗,骨子里已经渗透了一种阴阴柔柔的脾气,他立马服软:“那现在怎么办?”
画面一转,路边的一家理发店,落地大窗,洗头妹站成一排,弯腰鞠躬:欢迎光临!
妇女吓了一跳,站在原地,唯唯诺诺。赵叶青有些无奈,说到:“剪头发。”
门口的女孩穿着短裙,衩开到大腿根,黑丝裹着结实的大腿若隐若现,她笑了笑,系有礼貌:“您好,里面请。”
赵叶青跟进去,妇女也紧步追上,小声问道:“青子,这是理发店吗?”
“是啊,你说要去最近的一家,我就带你进来,这就是理发店。”
两人走进去,一名理发师站在一边,彬彬有礼:“两位,您好,请问谁剪头发?”
“我。”赵叶青还没说完,他的母亲插嘴:“哎,小伙儿子,我问问你,这里剪头发多少钱?”
“一次五十。”
“五十块钱,这么贵!”她张大嘴巴,难以置信。
“我们最近有优惠活动,办理一张会员卡,美发打六折,还免费赠送五次烫染造型的机会。”理发师熟练的推销着。
“会员卡多少钱?”
“一千九百九十九。”
“能不能便宜点啊,我们就剪一次,小伙子,便宜点吧?”妇女拿出在集市砍价的那一套。
理发师却不吃这套。微笑着:“不能再便宜了,阿姨。”
“那附近有没有比较便宜的理发店?”
“有,从出去,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左拐,900米,有一家理发店,便宜。”
妇女心里盘算半天,那么远的路,肯定得浪费不少时间,小舅他们还在包间里等着,不能拖。一咬牙,狠下心来:“算,了就在这里剪吧。”
赵叶青洗完头发,坐在椅子上,熟悉的问题又来了:“请问您需要剪什么造型?”
赵叶青心里一阵后怕,再也不敢说,你看着剪吧,短一点就成。他说:“你问问我妈,她说了算。”
妇女走过来,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剪个小平头。”
理发师愣住:“剪什么?”
“小平头啊,短短的,看上去特精神的小平头。你别说你不会减,五十块钱剪一次头发,你连小平头都不会剪?”妇女一脸难以置信,替自己的五十块钱心疼。
两个人走在街上,赵叶青摸了摸头发,小平头,这应该是小学时候一直留的发型吧,他一丝苦笑,在母亲的陪同下,走进了皇家礼炮会所。
三楼,右拐,第三个包厢,一进去,就闻到了酒味,扑面而来,刺鼻。
圆桌上摆满了酒菜,饭食,桌旁稀稀落落,坐着五六人。环顾一周,赵叶青只认识一个人,坐在左边的中年男子,他的小舅。
妇女满脸堆笑,站在小舅旁边:“太抱歉了,我们家孩子今天白天坐长途汽车往回赶,碰巧遇到堵车,高速路堵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
小舅穿着呢绒外衣,矮而胖,眼睛跨在鼻梁上,下垂。头发刷的锃亮,往后梳,发髻有些高,这副造型一眼望去,像国家领导人。事实上他根本不是国家领导人,他只是一个商人,一个浸淫商海十多年的老江湖。
小舅招手,把赵叶青拉到身边,“这就是我外甥,彰州师范大学的学生,学的特殊教育,叫赵叶青。”
对面正中间坐着一人,瘦,皱纹嶙峋,颧骨高高突起,一副眼镜像是点缀,挂在眼睛上。他眯着眼睛,打断了话:“老周,一桌子就你一个话多,你别说了,让孩子说。”
赵叶青有些发怵,不知道眼前这位是什么主儿,一时半会儿张不开嘴。他的小舅周乔连忙圆场:“青子,这位是平远市特殊教育学校的副校长,你叫他李校长。”
赵叶青点头,强挤出一抹笑:“李校长好。”
李校长一脸威严,嗯了一声,问道:“你是彰州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的学生?”赵叶青点头,心想,该不会现在就要考较我的专业能力了吧?他点头答应。
果然,李校长发问:“你们手势学了多久?”
手势?赵叶青不解,想了想,觉得校长也许说的是手语,于是回答:“开了一年的手语课。”
“学的咋样?”
赵叶青犯难,挠了挠脑袋,实话实说:“手语课上学过手语,可是下课之后基本上没用过,现在都差不多忘光了。”
“忘光了?那你还想参加面试?面试环节里面有很重要的一项,就是手势的考察,你不知道?”李校长板起脸。
赵叶青低头不语,他没话说。
周乔站起身,递给李校长一根烟,点着:“李校长,孩子手语不好,这才来找您啊。到时候您可得多帮衬帮衬。”
李校长嘴里酒气四溢,醉醺醺:“我看看他的手语有多不好。那个……那个……”指着赵叶青,想不起名字。
周乔接嘴:“孩子叫赵叶青。”
“嗯,赵叶青,你打一段手势——我是彰州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的学生,我叫赵叶青。”李校长说。
赵叶青举起双手,放在胸前,正规的手语起手势,动作标准,一丝不苟。而后,停顿,双手不动安如山,许久之后,他的手上移,越过脖子,擦过脸颊,停在头发上,挠一挠:“李校长,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