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正当空,乔诺欲回南风小院,刚要进门,可巧正看见哈特老师提着一壶酒也往小院赶,便等着一同进了院门,只见木屋前的庭院中已经摆好了一张长桌,桌上仍是那三方没有书写任何文字的先人牌位,圣檀木的牌位显然是被经常擦拭的,铮亮无一丝尘垢,两边的香烛已经燃烧殆尽,红色的烛泪顺着青铜烛台上的纹路流到了桌面上,其余香、纸、净果、素食依次置放于桌沿内侧,桌前八宝盆中的钱纸嗤嗤的冒着青烟,三只白瓷酒杯一字排开,乔掌柜曲膝于地,也执了一只酒杯,旁边的空酒壶边上,一壶新酒又下去了大半。
乔诺拔了燃尽的香烛,又点了两只换上,乔掌柜见人都到了,便颤颤巍巍的起了身,站到长桌的一侧,与哈特点头致意,眼神些微发红,乔诺心想或许老爹的酒已有三分醉意了吧。哈特老师首先来到桌前,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缓缓的叩首到地,手在膝前,头在手上,稽留片刻,再叩首,三叩首完成后,便取了一只酒杯满满倒上,左手持杯,右手拇指与中指沾了些酒液,上下轻弹,以敬天地,再双手持杯,离地三寸从左至右洒于桌前,以敬先人,然后慢慢起身站到了乔掌柜身侧。乔诺依哈特老师的动作做了一遍后,整个祭拜就算完成了,简短却庄重,只是乔诺仍不知道这祭拜所为何人,只隐隐觉得定与今日听到的孤山大人有关。
收拾停当,乔掌柜与哈特携着酒壶上了二楼的小平台,没叫乔诺,乔诺便也没有跟上去,但他知道今晚上定有两人是要酩酊大醉的,心想待他们喝的迷糊之时再上去不迟,说不定还能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未可知,乔诺如此想着,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不知从哪变出来一颗硕大的苹果吃了起来。
“月似空中银盘,风若蕉扇轻动,柳如碧玉扶腰,竹旁风月中人”,乔诺微微唱道,只是风月中人却把自己先给逗乐了,“呵…,哈特老师才是那风月中人吧,哈…哈…”,笑的很小声,却还是赶紧咬上一口果子把嘴堵上,心怕被楼上人听了去,全把刚刚祭拜时的压抑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实则此时楼上的乔掌柜和哈特可没有心思去理会他,只是促膝而坐,惟有壶里的酒在不断变少。
亥时,风吹灭了灯笼,也扰乱了乔诺胡思乱想的心思。
乔掌柜一杯酒刚到唇边欲要下饮,却突然脸色一变,哈特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抬头看向天空那轮圆月,赫然起身,哪里还有半分酒意,乔诺正欲起身去重新点着灯笼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异常,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满月的边上似乎多了一个黑影,心想难道这月亮上也有烛火被风吹灭了不成,再一细瞧,不对,黑影越来越大,直扑南风小院而来,眨眼功夫已经到了小院之上,这才稍稍看清那黑影的大致轮廓,这一看顿时一身冷汗,吓得魂不附体,那是一个浑身长了三寸长毛的蝙蝠状怪物,十尺宽的蝠翼上下摆动,巨大的爪子泛着幽幽蓝光,幽黑色的眼睛在小院中扫了一圈,最后锁定在了乔诺身上,身子一动,欲要俯冲,忽然“咻”的一声箭响,一道银色箭光从二楼平台射出,怪物一个侧身躲了过去,乔诺转头一看,是哈特老师手持一柄银色长弓,此时乔诺没空去想哈特忽然之间从何处得来的弓,自己也从未曾得知其竟懂箭术,见那怪物的目标是自己,只想要逃开,脚下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蝙蝠怪物一击不着,只一眨眼就要再冲,此时哈特一箭之后,第二箭尚未上弦,乔诺心中大急,却忽见另一个身影从二楼高高跃起,乔诺吃了一惊,那竟是平时只知精打细算的乔掌柜,只见老爹一只铁拳带着风声直扑怪物而去,蝙蝠怪物浑不在意,重重的一拳打在身上,身子慢慢变成黑色雾气,乔诺见此,心中一松,以为怪物就此毙命,乔掌柜却心中大骇,往下一看,果不其然,那怪物已经近到乔诺跟前,乔诺只感觉琵琶骨被什么东西生生贯穿,疼痛钻心却又动弹不得,瞬间就开始飘飘忽忽,眼前的世界变成重叠的很多层,难道我便要这样死去,乔诺心生绝望,只一瞬间便昏厥过去。
乔掌柜没想到这怪物竟能使用幻术,欲要反身再攻,却已是追之不及,只见那怪物两只巨爪牢牢钳住乔诺的双肩,眨眼功夫就要飞出视线范围,哈特老师再射出的一箭也只是徒劳。此时乔掌柜怒目圆睁,但又无可奈何,狠狠一拳砸出,那硬喻金石的青石桌轰然粉碎,覆盖了地上的那个苹果核。
“哈特,难道我等隐姓埋名了十几年却仍未能逃脱么”,乔掌柜恨恨的看着蝙蝠怪物消失的方面,怒火中心又万分沮丧的道,
“今日之事怕是与旧事无关呀,若是旧敌来犯,只凭你我本事,断无活命之理,刚才没从那怪物身上感受到任何活气,想必是一只傀儡兽,近来也只听闻臭名昭著的暗黑法师孔闲在宝庆出现,而他又擅控傀儡,乔诺多半是被他擒了去,哎,难道这就是天意,十三年前死里逃生,却不知今日这一劫他能否躲得过去”,哈特思索了一阵,眼中也充满了不甘,
“不行,想那孔闲在与紫云法君的战斗中也是受伤不轻,咱们必须尽快找到他的藏身之处,才有更大希望救出乔诺”,
“那怪物去的方向似乎是空青山”,乔掌柜与哈特无飞遁之术,只以脚力虽不及蝙蝠怪物,却也比平常人快了三倍不只。
辰水河流经空青山而入南港镇,平日山脚下的辰水河一带,除了过往船只,极少有人前往,今夜这里却有了人烟,眼前是滚滚辰水河,河边有一块巨石,一个青衣童子悠然坐于其上,童子十五六岁模样,剑眉星目,肤白似雪,乌黑光滑的头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手持一根泛黄的竹质钓竿,一股超凡脱俗之气油然而生,只是口中悠悠吟出的句子却充满着阴郁之气:
“黄泉路上黄泉客,黄泉客觅黄泉花,黄泉花开黄泉界,不扰红尘黄泉人”,
此刻青衣童子虽气质大变,但音容样貌却与跟随在说书的槐先生身侧,负责携盘讨赏的随从小厮一般无二,青衣童子名唤武寒木,虽看上年轻,实际年龄可将近两百岁了,为暗影刺客团暗堂天字二号杀手,暗影刺客团是千崀大陆最大的情报及暗杀组织,神秘异常,下分暗堂与影堂,暗堂负责情报刺探,伺机而动,影堂专职刺杀。
武寒木身后不远处一个素衣老者恭敬的立着,道:
“咱们既已确定乔山、乔诺及哈特便是十三年前的漏网之鱼,何不直接取其性命,夺了暗源之力便是,今日这般设计,若最后便宜了孔闲那厮可如何是好”,
武寒木微一摇头,说话慢条斯理:
“今日之事,若非孔闲本就是暗黑系法师,且那幽魂塔确实有些门道,他还没资格让我来设计,要说便宜了他,这个是绝无可能的,莫说孔闲只是个伤重的中级法君,即便是你我,贸然之下也是得不到暗源之力的,那沉睡中的一丝暗源之力怕是早与乔诺灵魂融为一体,若强行取之,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暗源之力与乔诺的灵魂一起消散于天地,入不得我手,十三年前的一战,暗源珠本体毁损,没了束缚,本源之力四散而去,流入八荒,其中一分却机缘巧合之下融入一个初生即夭折的婴儿之体,令已死之人起死回生,然天道之中却已无其生机,嘿嘿,槐魁,你我虽修行至剑圣、法圣,拥有万载寿元,却仍是在这天道之中打转,在这一点上,比之乔诺都有不如”,原来这素衣老者名为槐魁。
“那乔诺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尔!”,素衣老者不以为然的道,
“不尽然,孔闲豢养的那些低劣傀儡才是行尸走肉,毫无自主意识,这乔诺嘛,用活死人更恰当,能跑会跳会思考,与常人无异,只是既然魂不在天道之中,便于天道中无修行之途而已,今日,若孔闲的幽魂塔能吞噬了乔诺的灵魂,而留下暗源之力,届时咱们便可轻松将之取来,如此最好不过,最坏也就是乔诺与暗源之力尽皆消散,那暗源之力本就不属于你我,所以于我无一丝损失,何乐而不为”,武寒木显得智珠在握,成竹于胸。
“哦,原来如此,对了,那乔山与哈特似往空青山追来了,咱们该当如何处置?”,
“区区中级法灵跟一只银狐小妖,已经让其多活十余载,留之无用,就当是死于孔闲的蝙蝠傀儡吧,毕竟有些人的权威还是不容侵犯的”,武寒木这话说来只是轻描淡写,却轻易决定了两个人的生死。
“是”,素衣老者缓缓退去。
乔掌柜与哈特至死都难相信,平日里在南风酒楼温文尔雅的槐先生竟就是那索命的无常,直到听槐先生说“尔等十三年前便该是死人,至此才去,应心无怨尤才对”,才知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只是对乔诺安危的记挂和出于求生本能,总有些抵抗,不过这抵抗在变身杀神的槐先生面前却显得很是无力,只拈花一指,一片竹叶化身利剑穿心而过,而后随风轻盈落地,终化作尘土。
当乔诺从昏迷中醒过来时,肩上还在隐隐流着鲜血,疼痛的感觉确不那么强烈了,或许是周遭环境异常阴冷的缘故,乔诺没有急着起身,只是脑袋微动,打量四周,这是在一处百十丈见方的洞穴之中,吊在洞顶钟乳石柱像一柄柄利剑准备随时将大地刺出个窟窿,水珠顺着石柱叮叮当当滴在地上,地上仍横竖躺了好些看上去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乔诺暗自苦笑,今夜有此劫难的可不只他乔诺一人,就算是死也不觉得孤单了。洞穴的正中雾气氤氲,黑雾当中隐隐有两团粉色火焰,定睛一看,那火焰竟是燃烧在一个人的眼中,那人盘膝坐在地上,似在运功调息,估摸两刻钟后,黑雾慢慢散去,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头上四方髻散乱,额前一缕发丝搭在了脸颊之上,使本就白若面灰的脸色更显无彩,眼中的粉色火焰已经不见,但阴鸷异常,青紫的唇边,胡子邋遢,身上灰衣也多有破败,如此模样若出现在南港街头,乔诺只会以为是个糟了劫难的流浪汉,此刻心里却只剩畏惧,尤为可怖的是其右臂之上无一丝血肉,惟留森森白骨连着右肩,忽然,他的左掌重重一击将身侧一块一尺厚的岩石化为齑粉,一道带着无尽怨恨的声音从其喉中发出,乔诺侧耳一听:
“整整一月有余,才堪堪生出骨骼支架,紫云老鬼,着实可恶,毁臂之仇必报,雷神斩果真了得,若非幽魂塔真灵之助,还真难逃得性命,哼,这助我断臂重生恢复修为的八十一个童子性命,在你紫云头上也是该记上一笔因果业障的”。
听了这话,乔诺心中一怔,大吃一惊,看来若老爹和哈特老师找不到这地儿,今日便在劫难逃了,乔诺当然不知道平日风风火火的老爹和自认风流的哈特老师此刻已经命归黄泉,再一回想今日槐先生讲的故事,才知那并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发生过的,此刻溶洞中的这个凶神必定非中级暗黑法君孔闲莫属了。
不一会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其他小孩陆续醒了过来,顿时咿咿呀呀哭天抢地之声四起,孔闲仍旧盘坐在地上,也不出言喝止,只是目光扫了一圈,道:
“尔等凡夫俗子,匆匆不过百年即化作黄土一抔,灰飞烟灭,而今灵魂有幸入我幽魂塔得以永生,该当万幸才是,却在那哭哭啼啼,真是愚蠢之至”,
乔诺心想,这孔闲莫不是自私孤僻便是脑筋短路,哪有人愿舍了美妙世界大好人生不过,进到那劳什子幽魂塔里面做一只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野鬼,又不是进了你的幽魂塔便能得道成法神剑神,你自己虽修炼至法君,自可得五千载寿元,但也算不得永生,如今却大放厥词让被抓的孩童得永生,当真可笑至极。
乔诺只在心里将孔闲看成一个自私孤僻之人,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心怕孔闲让自己第一个做了死人,但却不代表别人不敢,只见一个身着锦衣的胖小子爬起了身,手持一柄金色短剑,指着孔闲道:
“你是何方歹人,竟敢绑我李四宝,可知我父乃棠溪郡守宝尘剑尊,识相的便快快放我回去,或可饶你性命”,
锦衣胖小子虽强作镇定,但是微微颤抖的剑身却暴漏了其内心的恐惧,孔闲没被恐吓到,倒是有被激怒的可能,只见他面色一沉,道:
“无知小儿,就算你父是剑皇,今日也救不得你性命,哼,既如此积极,就让你先享受蚀心咒的美妙,心甘情愿献出灵魂祭我幽魂塔吧”,
只见孔闲手腕一翻,腕上手环金光一闪,顿时一个通体幽黑,被冷冷灰气包裹的九层小塔出现在孔闲头顶之上,想必这就是幽魂塔了,接着孔闲手上一道与愿法印,青紫的嘴唇上下翻飞,奇怪的咒语开始萦绕整个钟乳洞穴:
“禁锢灵魂的躯壳将被打破,舍弃这桎梏吧,赐予了你永生的钥匙,打开它,你将与暗黑长存”,
幽魂塔上开始出现一道黑气,像漫游在空气中的水蛇蜿蜒向锦衣小子缓缓游去,锦衣胖小子想要挥剑去斩,却哪里能斩到,黑气穿过他眉心而后消失不见,只见其眼神中刚刚的镇定消失不见,瞬间变得迷茫,而后木然的语气脱口而出:
“我之灵魂愿与暗黑长存”,
锦衣胖小子顿时瘫软倒地,身上出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影,乔诺感到惊奇,难道这虚影便是灵魂么,虚影被黑气牵引飘向幽魂塔,眨眼即被吞噬。
本可以直接杀人吞噬灵魂,却为何还要吟一道咒语,使人心甘情愿的献出灵魂,乔诺虽对孔闲取人性命的手段感到奇怪,但此时却无暇多想,那黑气不断在幽魂塔与这些孩童之间游走,每带走一个灵魂,孔闲右臂的白骨上便长出些许新肉,此刻整只手臂只差手掌跟五指便复生完成,当然八十一个童子到这时还留着性命的加上乔诺也只剩下九个,莫说这些都只是半大孩子,便是些魁梧大汉见到今日这般景象也会吓得魂不附体,乔诺尽量往后挪动身子,心想多活一刻说不定转机就出现了,可奇迹终归没有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