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出镖后半程很顺利,复笙一行人不久就回到了洛阳白虎堂。复笙一进庄子大门就感受到了一股低气压。
一个月前,白常看到白薇薇跟随镖队偷溜后留下的信函,暴跳如雷。他一心担心独女的安危,却无计可施。他知道自己再着急也没用,复笙的队伍已经出动了数日。可怜白常一个不惑之年的汉子,只能每天祈祷爱女能够平安归来。
复笙意外发现了白薇薇后,立刻让人骑快马回洛阳报平安信。谁知报信的伙计不懂“报喜不报忧”,回到庄子后,将小姐混进押镖队伍,险些遇险,又被复公子神勇地救下,一系列奇遇一股脑全部说了出来。白堂主听后一惊,两眼翻白,登时晕了过去。
复笙一行人一回到庄子就被堂主叫到了客堂。大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却也无人敢抱怨。
复笙迈步踏进客堂,看到白常背对着他们而站。听到他们进来,白常也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们。客堂站满了伙计,却无一人开口。
白常沉默片刻,说道:“谁出发前就知道?”
客堂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出声。
白常转身,一双冷冽的眼睛打量过众人。
“堂主,是我帮小姐策划的。”牛大向前迈一步。
“还……有我。”牛二也随之站出来。
白常气的胡须都在发抖,“好,好。薇薇的性子我清楚,你们出谋划策、包庇小姐的罪,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你们……”白常显然是怒不可遏,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既然知道小姐在队伍里,为何不保护好她,还竟然让她落到契丹狗的手中!”
“我……我们……”牛大牛二一脸惭愧。
白常厉声道:“无话可说了吗!如果薇薇真的出事了,现在惭愧有用吗?”他转头看向复笙,说:“这两个人,按照堂规如何处置?”
复笙犹豫了片刻,她心想,按白常的语气,他定是要重重处罚。牛大牛二确实不该犯这种错误,若是当时少有差池,这一队人都要受牵连。可转念一想,牛大牛二为人正直,任劳任怨,虽然犯下错误,但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正在她思索之际,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阿爹,这件事跟旁人无关,是薇薇求两位牛大哥的,牛大哥拗不过我。这一切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你不要责罚他们了,要罚就罚我吧!”白薇薇冲进客堂,跪在了白常面前。
白常瞪大了双眼:“你以为你不该罚吗?但他们也不能免!”
复笙愁眉不展,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开口道:“堂主,此事我的责任最大。第一怪我平时教导手下不利,让他们如此糊涂,以致犯下大错。第二,怪我没有在出发前仔细人员,队伍中混进来外人也不知晓。这才使小姐陷入危难之中。”
众人知道,若是没有复笙,事情的结果不堪设想。见复笙主动扛起责任,心中不免敬佩。同时也都检讨起自己的得失来。
白常一双鹰目看向复笙,只看得他低下眼才道:“你自恃此次功劳在你,所以我便不会罚你,还会因此轻罚他们是不是。”
复笙撩起长袍跪下道:“复笙不敢,只是实事求是。”
众人见状,齐齐跪下。
白薇薇跪在地上抓住白常的衣角道:“阿爹,您常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整件事因我而起,是我求着牛家兄弟带我去的,辽兵来的时候是我自己跑到前面去的。战场上那么混乱,谁又能照顾得了谁呢?我知道您是生气我,您如果要撒气,就撒在女儿一个人身上吧!”
白薇薇的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复笙不免对她刮目相看。她以前一直以为白薇薇是个娇纵的大小姐,所以对她敬而远之,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个敢作敢当,重情重义的人。
白常看到跪在堂里的众人,看向女儿含泪的双眼,听到女儿的这一番话,竟是红了眼。眼前跪在地上的这个女儿像极了他死去的爱人,他心中一阵绞痛。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复笙一行人起身向外,白薇薇仍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复笙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觉得陌生。
白常道:“复笙,你留下。”
复笙有些惊讶,她走回堂中,站定在白常面前,低头看着前方的地面目不斜视。
半晌,听到白常似是叹了口气,说道:“复笙,带薇薇去祠堂思过。”他沉吟了片刻又缓缓说道:“跪三日。”
复笙心里一惊,一个女孩子跪三天?她低头看白薇薇,见她脸上满是泪痕,眼神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并无异议的样子。
复笙有些生气,这封建老头也太狠心了,她说:“堂主,三天也太长了。小姐会吃不消的。而且,知错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体罚呢?”
白常不容反驳地说:“三天就三天,一刻钟都不能少。复公子不要忘了你姓复,我们白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复笙压下心头怒火,是啊,人家跪祠堂我怎么管得了,只好说:“是。”
去祠堂的路上,复笙走在白薇薇右侧后半步,一路上白薇薇只是盯着地面兀自地走,复笙看着她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两人一路无话。
一进祠堂,白薇薇自动跪在了屋子中间的灰黄色垫子上,复笙站在她身侧。白薇薇盯着白家历代先人的灵位出神,片刻后缓缓开口道:“这是我第二次跪在这里,上一次是在我十岁那年。那时娘亲刚刚过世,我打碎了娘亲生前最爱的花瓶,阿爹罚我在这里跪一夜。”说完她回头看向复笙狡黠地一笑,接着说道:“其实我是故意打碎的。”
复笙有些惊讶,不知道白薇薇为什么突然对她说起往事。只见白薇薇又转头去盯着那些灵位,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去,片刻才接着说:“娘亲死后,阿爹每日都抱着那个花瓶。好几次,我都看到他一个人,抚摸着那瓶上的釉彩,默默流泪。你肯定不会相信,那时候我虽然小,但我什么都懂。我阿爹后来每日都领不同的女子回家过夜,那些女人都长得好漂亮,经过她们身边的时候,还能闻到不同的花香。可在我心里她们都没有娘亲美,她们身上的香气也令我生厌。我很生气她们抢走了我爹,我更恨阿爹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娘亲。”
复笙缓缓蹲下身子,面朝门背朝灵台,坐在白薇薇身旁的蒲团上。双手抱膝,听着她轻细的声音低低地回响在祠堂里。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天色变得昏暗,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不见了人声的嘈杂,不见了俗世的繁华。白薇薇没有转头看复笙,复笙也只是盯着门外的雪。
薇薇又慢慢地诉说起来,似是说给复笙,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她说:“那一天,好像是初春,我记得院子里的树长出了小嫩叶。你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吗?因为我抱着那个花瓶坐在廊子里,就看着那棵树坐了一整天。阿嬷叫我吃饭我也不理,阿兰叫我放风筝我也不去,我只是坐在那树下等啊等。傍晚的时候,阿爹又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这个女人似乎不是原来那些女人其中之一,可在我看来都一样。我起身走到阿爹面前,摔碎了那个花瓶,然后小心翼翼又略带期待地看着。”
白薇薇说到这里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看向复笙,眼里亮晶晶的。她说:“当时天色昏暗,我阿爹不知道我拿了个什么东西摔了。他弯下腰凑近了,捡起一块碎片看,突然哭了起来。我当时其实吓了一跳,我开始后悔了。但我看到那个女人一脸错愕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又安心了一些。”
复笙听她讲到这里,心里有些酸。她问道:“你当时跪在祠堂里的时候,心里很后悔吧?”
白薇薇点点头,说:“我很后悔,很难过。从那以后我爹再也没有带女人回来过,而我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都如当初一样。”
复笙默默地点了点头,又听到白薇薇说:“我十岁跪在这里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一片汪洋中,身子下的这块垫子就是我唯一的舟。那时候心里后悔内疚心痛害怕的不得了,又没有人可以诉说。”
“那现在呢?”复笙转头问她。
“现在,我觉得很安全。”白薇薇扭头看着复笙,笑容甜美而又苦涩。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了。白薇薇跪在那里看着一排排的灵位。复笙坐在她身旁双手抱膝,看着门外的雪花缓缓飘落,天色越来越暗。
复笙一天之内,重新认识了白薇薇两次。这个女孩原来并不娇纵,并不自私,想反,她很脆弱,她有着一点点的坏,就像每个人都有的那样,可是她保全了心底最重要的真。
复笙听了薇薇的诉说,心里犹如一潭深水被射入了一颗全速飞行的子弹。有一种触动深入内心,待到表面平静了,心里仍不停激荡。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那些犹如前尘旧梦般的往事一一浮现。她也曾经像是漂浮在一片黑色的海里,找不到浮木,找不到舟。只有被浪花卷上岸才得以停歇,但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岸了。过去的一年她浑浑噩噩地走过,就像是长期漂浮在海里的人上岸后脚底的虚浮。但没有人会永远踩着虚浮的步子,她又该何去何从?
不时有寒风夹杂着雪花飘进祠堂,偶尔有几片小冰晶,飞到复笙脸颊上化为丝,钻入薇薇领后化为水。但两人都没有起身关门的意思。任由寒风卷走屋内的暖气和想要开口诉说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