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巨械座,连同你、我,我们所有人,像不像一堆可怜的遗迹啊?啊!”在巨野港,锦里向若夕问出了这样的话。身后的巨械座灯火闪烁,如风中之烛,随时都透露出一种即将熄灭的危机感。
“我们又玩坏了一个天体。”若夕说。
“婉星云总说,巨械座没有生态,注定了我们迟早要失去巨械座。但说实话,我不这么认为。什么是生态?生态不是一种机械吗?机械又为什么不能成为生态?我觉得就像故乡一样,巨械座也是被我们自己亲手毁掉的。这就是文明的劣根性!”
若夕说:“陈慕桩说是种群太小,天然带着某种不稳定。他说没能驯化机械,是等星文明继灭绝故乡生态之后犯的又一个致命错误。”
“我所欣慰的是,我们不是第一个了。”
若夕一时没明白过来,转头迷惘地看着锦里。锦里的脸上透着释然和超脱。过了一下,她才知道,他说的是创造了巨械座的那个文明。
想象你是一束光——也许那个波长是我们看不见的,但你知道你是。你从很远很远的星球跋涉而来,一路飞驰着刺破黑暗。当一个庞然大物向你面前扑来,你以为自己就要撞上去,却恰好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那甬道笔直得如同为你而设。在尽头你仿佛看见了光亮,模糊的、幽蓝的光亮,那是你自己梦想中的未来。
忽然那光亮就在你周身展开,你于是化作无数道光,也化作那块冷寂岩石的一腔热血。你有了颜色和温度,也有了景仰你的人和需要你的人。这是你的新生,也是那个庞然大物的新生。
冲出去,你碰到的又一个星球给了你最高规格的礼遇。他们依赖你,也保护你。你用你的光点染了他们的幽深,用你的热温暖了金属的寒冷。他们是你的孩子,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有了无数分身,你成为磁、声、电和化学构造,你走到这个星球的角角落落。越来越多的金属像有了生命力一般将你吸收进去,孕育出秩序、孕育出新的生命力。一个小的模块废弃了,长出一个更大的模块;一个低等级工程被遗忘,重启一个史诗级工程。你眼看着整个物质大循环在你之后渐渐建立起来,写了一部真正的史诗。
力不从心!渐渐地你也有些疲倦了。这个星球的每个零件仿佛都在数着秒钟更新换代,谁都在啼哭着呼唤你的恩泽,而你也不能偏袒谁,每个巨型结构都像是扮演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你发现这个星球真大,比你曾经想象的要大得多;空间的距离可以秒速穿越,迷一般的结构却留下了持久的未知。
“那里”却好像和你不一样——那艘不断靠近的飞船。他们不依靠光的力量,他们尾部喷出火焰,点燃了对你的威胁。那种力量显然来自你远方的家乡,但他们讲述的故事却与你不同。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直到发生了战争。在你的势力范围内,一个金属星球的存在感被一点一点抹去,那些曾令你欣慰的伟大结构一个一个停止了心跳。你不再能成为他们的磁、声、电和化学构造,只能以光速与它擦肩而过。你学会做一个太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不悲也不喜。
最后结束这一切的是你的对手的爆炸——那么危险,它是核动力,它爆炸。热浪过后是一片沉寂。
只有你还在亮着。
后来有人来过,带走了活着的和死了的人,也收走了一切能收走的工具。这里成为一片伤心之地,过往的遗迹。只留下了你。你始终亮着,亮成另一个遥远星球心目中的谜盏星。
这就是你的故事。
巨械座的往事能在地理学和地质学层面还原,但已经没法在社会学层面还原了。除了一群机械,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跟文明有关的内容,没有一幅岩画讲述悲喜,没有一座石碑纪念光荣——哦,也不是没有,其实是还有一座碑林的,但是从碑林又能读出什么呢?
基于上述原因,陈慕桩一直觉得这个由他主导建构起来的故事框架仍然不尽人意。它包含的有效信息太少,很多段落其实是正常人不用思考都能想到的。但这个框架至少能说明:巨械座曾有一个文明到来又离去。这个故事框架,被称为“遗迹说”。
这也够了。如果只是要反驳“巨械座是等星文明自己建造的”“等星文明是巨械座的原生文明”“征途只是一个实际并不存在的传说”这类荒唐的流言,有了遗迹说就够了。
即便来日做了涸辙之鲋,只要能记得自己曾经来自大海,也不枉文明的这一趟轮回。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