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见到婉星云又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联席会议的旧成员如今大都已不见踪影,如几粒盐粒溶化进了茫茫人海,仍有声息的也只剩那么几个人了。婉星云平息了“占领巨械α”的运动,她依然保持着对巨械α的实际管制权,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已经失去了回程计划,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放空一会儿,什么也不管。
她回到巨械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陈慕桩。她说:“见鬼啊!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要争议了。总有一天,他们连联席会议是否曾经存在过,连婉星云这个人是否曾经存在过都要争论个没完没了了。”
“因为不信任你,所以总有争议。”陈慕桩说。
婉星云不回话,表情舒缓下来,松开了扶着墙的手。
“巨械α有什么异常么?——我是说,巨械α的机械,有什么异常么?”陈慕桩问。
答案是没有。他便不再细问。
“我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婉星云问。
陈慕桩回答:“你心里知道。”
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现在回程已经是不可能。甚至于迈出第一步就不可能:制造新的星际飞船所需的高强度金属材料必须取材于巨械γ,而那里已经是梭林的核心势力范围。我们不可能绕过梭林而去开采如此大量的金属。
“那就杀了梭林。”她若无其事地说。
陈慕桩猛地转头看向她。他感觉脖颈后生出一阵凉意。
杀死第五代领航员。由前联席会议主持人下的命令。
她怎么会产生这样邪恶的想法?!这是几百年未见的残酷政治斗争啊!
如果你想去,那你去吧。但我不会支持你。不过你杀了他也没有用,如今我们已经证明了,能量系统只能沿着那条直线移动。
“那就沿着那条直线移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别傻了。那条直线上,距离故土最近的地方也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虽然是更近了些,但起到的作用更多是心理上的。走这种路线真的有意义吗?
但他话还没说完,心里“轰”的一下就炸开了。他忽然领悟婉星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走直线,走到底。我们直接去那个为巨械座提供能量的恒星。
——去干嘛?去申请避难,还是去玩星球大战?有意思吗?我们回程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保存我们的文明吗?为什么要把等星文明带到更为难的境地里呢?
婉星云辩解说:“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请求那个陌生文明调转电磁波束的指向,送我们回到故土。”
陈慕桩却不大相信她的说法。从她的眼里看不到真诚,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她心里真正的计划。他问道:“你了解那个文明吗?你觉得他们帮忙的机率有多少?”
没有回答。
那个文明爆发过战争,他知道。巨械β这艘飞船的金属材质明显优于巨械α和γ,像是为征伐而造。巨械β上有演练场,这是军事准备的明证,虽然没有大型武器的痕迹,但可以猜想对于空间飞行还是轻型武器更灵活些。何况在巨械α和β,也同样没有发现大型武器,轻武器对阵应该足以应付了。
一个在宇宙深处爆发过战争的文明——一个直到拥有了远征宇宙深处的能力、却依然无法达成和平的文明,值得等星文明托付未来么?
我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正如不能完全信任你。
“如果只剩下一条路,哪怕希望再渺茫,也注定要走下去。你可相信,这是等星文明的宿命?”婉星云说。
“可是历史上,宁死也不愿走上一条坦途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是另一种执着。”陈慕桩说。
你就是在跟我抬杠,从回程计划一开始你就站在我的反面。今天就聊到这吧。我来只是想亲自向你确认,回程计划是不是已经毫无希望。剩下的事,说了你也不会理解的。
陈慕桩看破了她想说的话,他说:“从来不反对你。只是想帮你冷静一点。”
一条直线——他画出那一条直线。他让一根钢针一直悬在那儿。
婉星云走后他又抽空了舱室里的空气,校正被气流带歪的钢针。
望远镜对准了那个方向。一颗普通的恒星,亮度和征途前时代的太阳差不多,距离只是稍远一点。
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间接观测到它的行星。更可能我们永远无法在这个距离上观测到那颗行星,因为它的角度应该是一个不会被恒星遮挡的角度。那样的话,只有等到真正抵达那里,才会知道它的样子。
那个神秘的文明久久地缠绕在陈慕桩心上。尽管婉星云也只是一时想法,但陈慕桩已经预感到这场旅行势在必行。他甚至梦见身外的飞船正在匀速地朝那里飞去;而在前方,也有同样满怀着好奇的一只望远镜,在无法释怀地望着这个久别的人造星座日渐逼近他们。
陈慕桩从梦中惊醒,流着汗,慌慌张张地去确认巨械座相对于全天星图的移动速度。
是0.
唉,牵念太多,心乱如麻。别想了,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