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巨械γ开往巨械α的慢速经济型救生舱,中途总会在巨械β停留。舱内依然拥挤,尽管迁徙的高峰期已经过去。
舱门打开了。有人下去了,然后有人上来,然后不断有人上来。乘务员用锁链把救生舱固定在港口,然后等在门外。
月牙鲜明地感受到了异样。除了不断有上来的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像是死了一样,定在原处一动不动。漫长的中途停靠,竟没有人想要出舱看一看么?哪怕只是随意转一转也好。
这是她奇怪的敏感。几年前升降梯常出故障时,她就经常见到升降梯在她不远处一停就是半天,而除了陈慕桩以外,再也没见过别的人在这期间出舱走动。而今她不过是换了个位置,作为乘客罢了。
她不管,她要起身走动。不管外面是什么风景,都要去看看。时间还长着呢。
所有乘客看都没看她一眼。乘务员也没看她一眼。她几乎不像是在人群中,倒像是在虚空里。
这种感觉叫人很难受。她又想去找陈慕桩了。
陈慕桩的工作室在科学院的地盘边缘。月牙于是绕着科学院的边缘行走,不费什么力就找到了他,他开着门。他欢迎月牙进去,仿佛月牙不是突然造访,而是他请来的客人一样。
月牙这次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只是安安静静地配合陈慕桩。陈慕桩给她装了一瓶水,她就小口啜饮。陈慕桩问她问题,她就回答。
陈慕桩似乎有很多问题要问她。她并不知道陈慕桩在研究什么,也来不及细问,只是配合。陈慕桩问她巨械γ每一种机械的细节,哪个的身上有哪处伤,伤有什么特点;也问她最熟悉的升降梯,功率如何,所经何处,最适合在哪两个点之间进行运输,等等。她一一回答,毫无保留。他拿着刀笔和铝板,却什么也没有记。
她相信他知道他问的这一切,他是新地理学家,也游历过巨械γ全境,和他相比,她只是一个常年困于荒野的陋民。但这不妨碍她配合地回答这一切。他这么问自有他的理由。
她最后看见他只记下了唯一一个问题:“按你的估计,你觉得巨械γ还有多少没能启用的高水平机械?”
她的回答是大约三分之二。
他当时就反问说:“你确定吗?我怎么不记得我见过那么多?”
她说:“如果你是问体积,那确实没有那么多。但论数量,或者论功耗,那可能是有的。我听说中有一种机械体积很小,呈胶状流体,它们沿着金属表面循环游走,走到任何地方只要发现金属结构和服务器中的模型不一致,就会自动通过熔融再造进行简单修补,同时消耗大量的能量。据说它们能修复巨械γ所有自然产生的裂痕和破洞,据说巨械γ的全金属框架就是专门为这种机械而设……”
“熵减过程!”陈慕桩脱口而出。
如果不考虑远方能量来源地的付出,仅就巨械座而言,这确实是一种完美的熵减方案。他一度以为巨械座唯一产生熵减的方式就是依靠人力来维护,而巨械座衰老的速度,显然比它能养活的劳动力总和要大了不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貌似取得了大幅度的经济恢复,却依然看着整个文明一日老似一日——人力的效率提升得再快,也赶不上巨械座自身衰老的速度。
月牙不是很懂陈慕桩在说什么。陈慕桩摇摇头说没事,又问她这是听谁说的,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些。
月牙说:“是上一任轨道连接员告诉我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故事吧。你知道,做那份工作总要有点信仰,不然的话,就会像在她之前的那43任轨道连接员一样,在某次升降梯经过时,中途放手。有可能她只是为了安慰我,让我有点念想。好像没有人真的见过那种机器。不过,也可能它真的存在过,只是早已经消失了吧。”
没有关系,存不存在消不消失都没有关系。至少在理论上,我们知道了一种为巨械座持续提供熵减的方案。陈慕桩没有继续深入地问这个问题,月牙看到他记下了自己的回答。
大约三分之二的机械还没启用——假设这是真的。就这样我们的能源就已经使用到了极限。如果所有机械都启用,巨械α的那点能量哪里够用呢?
陈慕桩拿着铝板陷入了思考,长时间的沉默。月牙不便打扰他,于是告辞。
抱歉了,真是抱歉。远到之客,没有怎么招待,光让你回答问题了。
没关系,真没关系。本是陌路,今日有次一叙,余生在巨械α也会少些孤独。
月牙走出十米的距离,留恋地回头一笑。陈慕桩也依然在看着她。
他是太阳,他将照亮巨械座的所有秘密。待我们明白了一切,那时无论是生存或是不再生存,都可以无憾了。
那一班救生舱还是停在原地,像囚车,也像灵车。一片死寂。
她乘着这样的交通工具从一个坟墓移居到另一个坟墓。
她将在坟墓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