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木红苏醒的二十分钟以前,有一辆草绿色警用侧三轮摩托车从市公安局内开了出来。市公安局位于城市中心线另一侧的新城区,而木红家正好在新旧城区的交界地带。一条主干街道把新旧城区连接起来。警车飞速穿过这条街道,拐两个弯,经过休闲广场,驶向下河大街。
沿途街道上本就稀少的行人看见红色的警灯持续闪烁。警报器发出凄厉尖锐的声音,响彻了明晃晃的半个天空。像是锋利的刀刃划破布匹般,声音迅捷地穿过囤积在城市底部的酷热空气,钻进市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就在人们觉得耳膜快要被这声音刺破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警车停在西门口社区内第十九幢楼房附近的空地上——木红家所在的楼房。
西门口社区共有三十六幢楼房,居住着上千户居民。这带民风尚好,居民们的生活一直都平平凡凡、简简单单。平日里,如若是某对夫妻拌嘴动了手,或是管教调皮捣蛋的小子丫头,又抑或是不更事的孩子使劲哭闹,声音都能在相邻楼房之间盘旋,惹得左邻右舍伸长脖子嚼嚼舌根。
今天,似乎和以往的日子不一样。
120救护车和警车的相继到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安居城市一隅的居民中引起一阵骚动。
恰是正午过后,艳阳悬空高照,气温高达35摄氏度。可是附近住户们敏感的神经已经被有力地撩拨起,疑心和好奇心好似双胞胎接踵而至。于是,有歇午觉习惯的还是闲着无事的,好些人都索性放弃掉午休,三五成群聚集在空地上的阴凉处。八卦嘴翻动起来的热情犹如是一波热浪,差点赶上滚烫的温度。
在犹是倾向于安于现状的生存状况的这种相对固定的思想观念里,莫名地死了一个人会是件闹得人心惶惶的怪事。
警车上下来一行人,噔噔噔地上了十九号楼。
木家的门一直敞开着,直到木庆湘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
门外站着三名头戴大檐帽的警察,铁灰色短袖衬衣,藏青色警裤,腰间挂着油茶色的手枪套。
其中中等个子的男子名叫游浩兵,是广凤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副支队长。他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比常人显得宽厚的肩部衣服处佩带二级警督警衔。两名年轻的瘦高个小伙子警服肩部是一枚四角星花。三个人的衬衣后背和前胸都显出形状不规则的湿漉漉的汗迹。
三人进了木家,直奔死者房间。游浩兵嘴里询问木家人,脚下步子不停。
“木庆湘,林照,木红的父母。是吧?”
“我是木庆湘,这是我的爱人,林照。”
“我们去死者房间看看。”
“就是这间。”
走到床前,游浩兵揭开盖住尸首的白布,露出木红的头颅。仔细观察死者的面容,他注意到苍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血色,似乎血液正在下面悄然缓慢流动。
衣裳完好,四肢尚有余温,肌肉绵软富有弹性。
他慎重地伸出手,怀着确认死亡的心态探测木红的气息。在他的手过之处,他意外地察觉到有微弱的气流拂过,轻轻触及小手指的边缘。如果不是死者过于年轻,如果不是120急救医生郑文响是他的老相识,如果不是从警多年以来养成的缜密思维和高度警觉习惯,如此非常微弱的气流,可能会被忽略。可是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了一下。
他立即用右手触摸到木红左颈动脉,然后再换到右颈。
“哇,活的。”游浩兵仿佛是撞见鬼魅似的猛地叫了起来。他的手停留在木红右颈动脉上方,还保持着探测的姿势。两名年轻的警察正在从工具箱里往外拿勘察工具,听见叫声全停下手里的动作,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瞪着游副支队长。
木红的身体此刻呈现出正常的生命体征。这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是一惊。
不容惊疑,难以置信的奇迹终究还是发生了。在确认木红还活着这件事是真实的之后,木庆湘夫妻俩是转悲为喜,否极泰来。林照感觉自己悲凉的心终于活络过来,好似有缕缕心香正在郁郁上升,随即便化散成为她那张湿热的脸上明亮的光彩。而站在她身边的精壮的山东汉子,眼眶也再次湿润了。
公安局的法医随后也赶到,这是一位肚子稍显圆胖的中年妇女。圆脸,头发浓密黢黑,五官秀丽,目光明亮,只是面容严峻,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对木红的身体再次作了全面的检查,最终认定木红身体机能的各项指标均正常,真的没有受到侵害,更加不是奄奄一息的生命状态。
这段时间内,两名年轻的警察已经对现场进行了仔仔细细的勘察,试图查找指向入室抢劫,遭遇反抗后杀人未遂的证据。只可惜现场被清理得很干净,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而在木家人看来,房间内的一切都是本应有的老样子,除了木红以外不像是有外人进来过。
这边游浩兵继续询问木庆湘和林照。
“木红自身患有疾病吗?比如心脑血管方面的。”
“没有。木红虽然身体单薄,但是挺结实挺健康的,平日里感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你们好好想一想,家里的财物有没有缺失?”
“没有。”
“有没有仇家?或是曾经因为某些事有过争执发生过口角?”
“没有。”
木庆湘夫妻两人在广凤馨香化工厂上班,是安分守纪的老实人。木庆湘从事绿化和环保工作,林照是厂里的仓储保管员。包括木贵荣,游浩兵对他们的基础信息都是了解的,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走到阳台上,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他环顾四周,灿烂的阳光刺得他半眯着眼。
他忍不住气鼓鼓地拨通了郑文响的电话。本就粗壮的嗓门再拨高音量,“小郑呀,不是作老师的说你,你小子学的医术全还给老汪了?一个大活人你跟我说死了。我还以为是诈尸呢!”
电话那头郑文响嗫嚅,回答道,“这,是奇迹!医学并不是百分之百地都能够解释。我的诊断是符合医学判断的。”
权当作奇迹,游浩兵不由分说挂断了电话。他要思索一番,眼睛看向紧贴在楼房外墙上的成年蟒蛇般的管线。
“如果是谋杀未遂或盗窃杀人,只能是从楼下爬到五楼的。没有他杀的伤痕,很有可能是内部血管破裂。脑溢血的可能性最大,未知的血管病,哪怕是天气炎热、吸烟、情绪激动、过度劳累等等都可能成为诱因。”
他神经质地把烟熄灭,走进房间。他精湛的目光投向木庆湘,说:“失血的原因有多种。等她醒后再问问她吧。在她醒后,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木庆湘点了一下头,嘴里连连答应道:“好,好,好的。”不可抑制的笑意在他的脸上绽放开来。
林照坐在床边,把木红柔软温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喜极而泣。
送走警察,木庆湘迈着轻快的脚步重新回到厨房。他的心情非常愉快,甚至都想哼唱上一段经典情歌。他特意多做了两道荤菜,全是木红母女俩喜欢吃的。
木红的死讯犹如一直压在心上的巨石,直到此刻他们才能感到说不出来的轻松,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强烈的疲倦感、饥饿感和迷茫的惧怕感。今天的经历,在悲喜之间角色的急剧变换,当他们紧绷的神经真的彻底松懈下来,满负荷承载的心理和生理产生出这种感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夫妻二人终于能够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享用这顿被命运玩弄后迟到的午餐了。
木红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迷茫的视线触及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混沌。她的意识模糊不清,也没来得及凝神细看。但是她能感觉到热气瞬间席卷全身,额头上冒出密密的细小汗珠。
她的头脑中突如有股清凉注入般变得清醒,视野也逐渐清晰起来。眼眸中全是熟悉的物件,熟悉的墙面。呼呼转动的风扇叶子送来阵阵凉意。
她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巾,平躺着伸直双臂,舒展上半身筋骨。同时,张大嘴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直到胸膛充满新鲜的氧气而扩展开来。她随后把贴在竹席上的细腰左右扭扭,感到特别舒畅。全身骨骼和肌肉积蓄的力量在经过这场历时10个小时的生死之劫后,仿佛突然被点燃的爆竹般爆发出来,让她有活力无限,精力充沛的饱胀感。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的贴身衣裤和床上用品已经被林照换下洗干净,晾晒在阳台上。发觉盖被和睡衣裤被更换过,这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或者说是不愿意费神去思量。此刻在她的记忆中有一个盲区,这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
木庆湘和林照正坐在饭桌上有滋有味吃着午餐。木红径直走了过去,很自然地在自己常坐的座位上坐下。同往常一样,她拿起盛好白饭的碗和筷子,安静地埋头吃起来。
夫妻俩抬起头看着她,心中当然是欣喜万分。林照的眼眸中有光点在闪动,她没有询问木红。活着就好!她淳朴善良的心灵是真的不愿意相信这是凶手犯下的罪恶,甚至是排斥这种想法。
木庆湘也不愿意询问木红。谁会愿意去重新剖开自己的伤口,再次体验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不过他暗自打算稍后打电话通知游浩兵。
天真的木红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异常。对她而言,大半天没进食,再加上肌体再生所需的营养,她已经是真的饥肠辘辘了,似乎放在眼前的任何食物都能吃下去。
林照看着对面的木红狼吞虎咽,偷偷抹掉了眼角滚落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