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恤两位中年丧女的哀者,白大褂医生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同情。按照急救程序在确认患者死亡后他是可以离开的,可是他心存疑虑。为了给患者家属一个更加科学合理的解释,他自作主张再次仔细查验木红的尸体。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一名医术高超又有责任感的年轻的内科医生。他向来对医学领域的真知报以孜孜以求的态度,而他的思想中更是闪耀着人性中最有光辉的善良之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静寂中几双眼睛不由得全都盯着医生的双手,似乎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已经自动停止。
木庆湘夫妻误会了医生的举动,重新燃起一线渺茫其实是虚无的希望,希望奇迹能够发生——请您告诉我们她没有死——为人父母的人心中在呐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终医生无奈地抬起头,崚起的眉骨上浓黑的剑眉微皱。他心里纳闷,利索地脱掉无菌胶手套,摘下口罩。
他的嗓音清脆,转过身面向木庆湘夫妻俩解释。
“你们说中午发现门是从房间内锁上的,开门后就看见她躺在床上。”他并没有等待两人的回答,继续说:“从你们女儿的身体表面来看,没有致命的外伤,甚至连细小的伤痕也没有,这说明她生前没有受到过伤害,怀疑直接死因是失血过多。”他沉默片刻,考虑要不要继续往下说。他的犹豫源于自己只是个局外人,可是心中难以解开的疑点却加剧他内心的不安。他决定提出自己的想法,虽然常人听上去会觉得残忍。他试图用坦诚的目光直直看向木庆湘,却因对方悲怆眼眸中闪烁的希冀之光而移开。他只得将目光移向对方的青胡碴下巴,轻声说:“如果想要找到导致失血死亡的原因,只能通过解剖。”
听了这番话,木庆湘夫妻俩如坠冰窖,女儿怎么会突然大量失血?医生话语中的意思是说死因不明吗?
木红的尸体确实没有任何外力致死的征象。体位是正常的仰睡,除了颜面惨白以外,没有肿胀、伤口、淤青、溢血点和斑点等可作为佐证的迹象。她的双眸紧闭,面容安详,恬静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与惊恐的表情,仿佛是在多年前的严寒冬季里唯一一次结冰的甘何水河,静谧而冰冷。
可这是在2001年7月的凤雀市,并不是在童话世界里,这里没有负责送来毒苹果的丑恶巫婆。就算是有,执持正义之剑的骑士应该去哪里实施惩戒?
120急救医生一行人离去了。木红的身体被覆盖上一层白色的薄布,这是白大褂医生从急救箱里取出来的一次性无菌裹尸巾。将死者从头到脚与世隔绝,以示逝者安息。
室内只剩下木庆湘夫妻二人,他们无助而悲哀的目光同时落在白布上。两人形似相互搀扶,其实林照全身虚软无力,一直在号哭,整个身体几乎就挂在木庆湘结实的手臂上。这名祖籍在山东的一米七五的男人通红的眼眶中此时无法抑制地滚出两行眼泪,滑过长长的脸颊,流至如半头青发已然变成灰白那般颜色的嘴唇。他心中一阵阵刺痛,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不过如此。
犹记得那个在自己怀中嘤咛哭泣的女婴,每日清晨定会喝上自己在凌晨时分,当别的男人还在睡梦中时,到街头等候送奶的工人送来的鲜牛奶;小女孩第一次对自己说爸爸我爱你,记得当时自己结茧成壳的心瞬间融化,一名父亲的感动和骄傲全化作宠溺,把她抱在怀里用短胡碴使劲噌噌那张小脸;许多年过去了,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犹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就像是自己精心培育的苗木将要长成参天大树,可是父女之间再也没有幼年那般亲昵的举动……
夫妻俩兀自悲伤痛苦。木红体内却开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异变。
如果用人类医学上的脑电图来描绘木红体内的这场异变,只能是枉然。因为在肌体尝试恢复生理活动的初期阶段,脑电图捕捉不到这种脑电波,它是一种比δ脑电波频率更低的超慢波。木红此刻正是2001年医学理论概念上的脑死亡人。
但是如果能有台超越人类医学极限的显微镜,专业人士定能通过镜头发现,无数生命力旺盛的新细胞正在诞生。大量新鲜血液生成,弥补血量的不足。强壮而活跃的新生血细胞,恪尽职守地把大量的氧气和营养物质输送进大脑、心脏等器官系统,新陈代谢活动得以恢复。能想象得到在那白布遮盖下的年轻身体内,大量鲜红的血液正在密布全身的血管网腔内流动,四通八达,畅行无阻,这细微之声似乎终将汇聚成淙淙悦耳之声,生命的力量在体内重新生成集聚。
在半个小时以后,木红的脸色将会变得红润,像是经历烈焰熔融而成的红宝石,肌体体温将会逐步升高并得到维持,强有力的心跳声将如不息战鼓宣告自己不屈的存在。
客厅墙壁上挂钟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悲伤痛苦的意识中恢复理智的木庆湘悲愤难平,立马报了警。夫妻俩焦急地等待警察到现场进行勘查和检验。
卧室里,木床上,白布下。似乎是因遮盖而导致的无边的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微小的亮点,倏尔又消失。
木红在恍惚中下了床,整个人轻飘飘的,轻盈得仿佛都能够飘上天了。当然,想飞只是妄想。她步履沉重地踩在地面上,脚底下却依然轻飘飘的,心里也空荡荡的,有种有劲也使不上来的感觉。她就这样踱进了客厅,从正坐在饭桌两侧紧皱眉头满脸哀戚之色正低声商量着什么事的父母身旁走过。
她进入厨房。记得自己还没有吃早饭,揭开锅盖,怎么冷锅冷灶的,还有别的锅吗?没有了!爸妈没给留吃的呀?算了,没有就不吃了,少吃一顿饿不死。现在几点了?居然不觉得饿。咦,要不要用冰冷的凉水冰一冰后颈,这种方法能够促进血液凝固,能够快速止流鼻血。以前这招百试百灵。当然,记得从小到大只流过两次鼻血,这是第三次。幸亏这次不需要,流鼻血果然早止住了。
木红轻飘飘地转身,再次回到客厅,从依旧眉头紧皱满脸哀戚之色的父母身边走过。
爸妈怎么相顾泪流,沉默无语?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看也不看我一眼。嘻,妈妈抬头看了我一眼。可是目光空洞无神,无视我的存在!难道是因为今天早上我起床晚了生我的气?我的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一个空空如也却深不可测的洞穴吞没掉,消失了。不行,待会再给她解释,我没有睡懒觉,我只是流鼻血了。我是大人了,不是小孩子。
木红走着,思考着,回到闺房。
“头有点晕,有点虚脱,我再躺会儿吧。好象听见妈妈在叫我的名字,再躺一小会儿,我就起床!”
木红静静地躺在床上,覆盖着白布,纹丝不动。她并不知道,她体内的细小伤口经过再生修补后已经痊愈,较重的内伤则通过细胞旺盛地分裂得以加速愈合。新生的组织虽不强壮但是娇嫩完美,宛如发育良好的幼芽,好似欲欲待放的花苞,更仿佛是渴求呵护的孩童那双纯真的眼睛。
此刻的木红已经脱离医生宣布的死亡状态,重新呈现出勃勃的生命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