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欣紧紧抓着他的手,也跟着向前走。可只往前迈了一步,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刚刚还在眼前的月门和院墙都消失了,脚下是黑暗,四周也是黑暗。她转头去看霖烨,可他也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那只与纳兰欣相握的手还能证明他并未消失;她低头去看自己,但自己的手脚身躯也都藏在黑暗中。纳兰欣的心脏瞬间被恐惧攫住了,她想叫住霖烨,却听不见自己喊出的声音。她惊恐地吸气,却感觉只吸进了虚空,她知道自己哭出来了,但脸上却感觉不到泪水。
这里没有光亮,没有声响,甚至也没有空气,唯有那朵幽微的紫色光焰还在身前浮沉,似乎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她不知道脚下虚浮的黑暗还有多远,只能更紧地握着霖烨温暖干燥的手,力图跟上他的步伐。
忽然间,纳兰欣感到自己一脚踩上了什么坚实的物体。“到了。三天前的半夜。”纳兰欣听霖烨这么说,安心地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才一放松,她重心猛地歪斜,一声惊叫哽在咽喉,双手徒劳地抓了一把虚空,身子就向侧面倒去。还好,霖烨动作敏捷,伸手抄住了她。纳兰欣揪着他的衣襟,一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边四下打量。他们已走出刚才黑暗虚无的通道,她低头,发觉脚下是粗粝的瓦片,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处倾斜的屋顶上。身下屋宇透出灯光,照亮了四周,纳兰欣认出这正是书画苑,而他们脚下便是书房。
“我们怎么在房顶上?”
霖烨低头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用这灯引路总会有点偏差,呵呵。”
“不过差的不会太远,我瞧瞧。”他挽住纳兰欣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纳兰欣被霖烨拉着,如履薄冰地踩在屋瓦上,脚下的瓦片随着二人动作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快到屋檐尽头,纳兰欣已是战战兢兢,不敢再向前一步。霖烨安慰地将她拉近身侧,俯身在她耳边说:“有我在,没事的。”他又狡黠地一笑,故意站直了假装不看纳兰欣,调侃道,“如果害怕,你也可以闭上眼睛。”
纳兰欣瞪他一眼:“走。”
她赌气地将双眼睁得溜圆,可还是担心地握紧了霖烨的手,另一只手也攀住了他的衣袖。虽然纳兰欣相信身边这位馆长的神通,但毕竟离地丈余,难免不安。
霖烨朝屋檐外迈步,纳兰欣咬牙跟着他向前一跳。双脚刚一离开屋檐,纳兰欣只觉足下生风,原本虚无的空气好似有了实体,软软地托举着她,完全不是她想象中急速坠落的感觉。二人就这样轻缓又优雅地踏着步子落到地上,霖烨转过头轻轻对她说:“你看,没事的。别忘了,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何况,屋顶与地面间本就没什么屏障。”他晃晃手里的歧路灯,那紫色光芒仍旧幽微诡异,现在却让纳兰欣觉得无比心安。
“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别出声。”霖烨扶上纳兰欣肩膀,弓着身子领她向灯光处走去,一边轻声叮嘱她。几步外便是书房的后窗,纳兰欣看他神秘的样子,也不自觉猫起腰,放轻了脚步。行至窗下,霖烨将灯笼搁在脚边,靠着墙壁蹲下去,纳兰欣也跟着蹲在一旁。他顺着窗框将蒙纸轻轻向上揭起一条缝,凑过去窥视室内景象,抬手招呼纳兰欣也来看。纳兰欣挪过去,脚下干脆换成了跪姿,直起腰刚好能将眼睛凑到缝隙处。这条纸缝挨着窗脚,正在一座灯树身后,跳跃的灯火成了绝佳的隐蔽,从室内很难发现有人在窗外,却又给了二人绝佳的视角,整个书房都尽收眼底。
屋内有两人,只瞧了一眼,纳兰欣心跳就变得激烈,她快速地呼吸着:哑姐儿还活着!是的,是她!
纳兰欣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轻咬下唇防止自己出声,她眨了眨眼,仍旧安静窥视着,心里却放松下来,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她想,哑姐儿怎么会死呢,她正好好地站在那儿呢!也许她这两天只是出府办事去了,几位姐姐趁机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吧。
似是觉察了身边人的异常,霖烨回头,瞥见她脸上的光彩。他想张口叮嘱她什么,却没出声,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纳兰欣此时哪里能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呢,她一心都正锁在桌案边的哑姐儿身上。直到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主家转身走到哑姐儿面前,手中一抹银光闪过,竟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纳兰欣一时愣住,心脏骤地缩紧了。
手起。刀落。
被主家的背影挡住了视线,纳兰欣看不见哑姐儿,担心得厉害,但内心又不太相信,平日仁善的主家竟会伤害哑姐儿。她双手扒上窗台,几乎要破窗而入了。就在此时,主家在桌边坐了下去,纳兰欣才看见他身旁的哑姐儿,毫发无损,只是轻皱着眉头,担心地望着主家。
原来,主家用刀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哑姐儿帮他捉着袖子,血液顺着伤口滴下,流入桌上的圆形墨盒里。主家将短刀收回怀中,伸出手臂,哑姐儿拿出帕子,熟练地为主家包扎。她双眼垂下,注视手上的活儿,模样一如往常,沉静而温柔。纳兰欣看见,主家手臂上还有几道长度相似的疤痕,深深浅浅散布在伤口附近。
刀伤处理毕了,主家捡起桌上的墨盒,接过哑姐儿递来的毛笔,起身走到织云屏前。笔尖蘸了盒中的血,抬手在华美的云纹织锦上写下几个字,鲜红夺目。
“明。春。旱。否。”纳兰欣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很高兴自己全都认得。
纳兰欣年纪虽小,但跟着哑姐儿侍奉主家几年,也能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今冬未雪,城中最近已起过几场大火,所幸并未闹出人命,但火焰所到处屋宇尽皆焚毁,不少人流离失所。若仍不下雪,春来又少雨,田里的庄稼就遭殃了,来年收成必会大减。但若主家能抓住先机收粮屯驻,只待城中饥馑,便可高价卖出,大赚一笔。
笔尖离开屏风,织锦上的云纹从血字处迅速散开,不一会儿,整个屏面荡出一片波澜,那些鲜红的字也随之沉浮摆渡。就在沉浮中,笔画越来越细长,几个字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长手长脚地飘荡、纠缠,渐渐幻化出图画来——春风拂雨,新禾竞生。竟是一幅春日行雨图。
纳兰欣第一次看到织云屏的神通,心中满是赞叹,也为接下来的好年景欣慰不已,不禁微笑着转头看了看霖烨。谁料霖烨面上并无喜悦,只是冷眼看着屋里的情景,目光深沉,那神情冷漠又疏离,与刚才的他那么不同。纳兰欣暗暗吃了一惊,微笑僵在脸上,她又偷瞄了霖烨一眼,疑惑着转回头去,继续观察室内的变化。
再看时,主家已在屏上又写了些字,直接覆盖在那幅行雨图上。还没等纳兰欣细细辨认,那行字的笔画与图画的线条交缠相融,已不分你我。很快,织云屏上又现出一箱箱的珠贝,纳兰欣猜想,也许主家刚刚问的是何种货物销路好吧。接着,他又写了三四个问题,纳兰欣认不全那些字,但看织云屏显出的画面,大约都是在问货品时价、销路好坏。不过随着主家每次书写,字的颜色都会变深一些,变幻出的图画也越来越简单了。
主家后退一步看着屏风,半晌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都只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点亏。不可问自己未来的运势兴衰吗……哼,一座屏风罢了,试试又能如何?”
言罢,主家上前,提笔在屏上写了一行字。
纳兰欣认出了其中有“年”“月”“日”“时”,还有主家的名字“卢大成”,他写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又写:“明年运如何”。又是一阵波澜,不一会儿,那些字融进了图画,而屏面上现出了一条长案,案上有供果与香炉,正中处竟是一座牌位,写着主家的姓名。纳兰欣想起之前为主家与白兔送宵夜时,在廊外不小心听到主家的话,便是在说这幅图吗?
“啪。”墨盒从主家手中滑落,里面的血液倾洒在地。
看到屏风上的画面,哑姐儿也是一副惊疑的神情。
“不可能。”主家扯出个勉强的怪笑,“我不相信。”
他连连摇头,激烈地否认眼前的一切:“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主家真会死吗?”纳兰欣心中也在犯嘀咕,没注意哑姐儿默默走到了主家身后,正弯腰去捡他脚下的墨盒。而此时主家突然猛地后退,重重撞在刚弯下腰的哑姐儿身上,只见她整个人向斜后方翻倒,脑袋磕在身后桌案的拐角上,一下子昏了过去!
“呵!”纳兰欣被惊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惊叫,霖烨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将她顺势搂进怀中。而主家转身看到摔倒的哑姐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住了,没注意到窗外的声响。
主家紧张地走到哑姐儿身边蹲下,用左手试探哑姐儿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只是额角多了一个大包。他面色稍缓,跌坐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笔。纳兰欣见了,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些,示意霖烨放开她。霖烨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却并未放下,只是安抚地搭上她肩膀。
纳兰欣睁大双眼盯着室内,只见主家呆呆地坐着,看看哑姐儿,又抬头看看屏风上的图画,神情恍惚。
“我虽富裕,但多行善举,怎会如此短命?”他语气有些悲叹,但更多是不解。主家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屏风前,瞪着图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提笔狠狠写上:“我!何!时!死!”
图案翻滚变幻,猩红的血字最后化作浓重的云雾,凝在屏面上。
主家看着,眉头拧紧了,脸上满是费解。他眼神狂乱,对着织云屏低吼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会什么时候死!”但屏风岿然不动,只是静默地立在他面前。主家低头,闭目深深吸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怒火。他额头抵在屏面上,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不大,却让纳兰欣脊背发冷。“对了,这问题我已经问过了。哈哈哈,明年运如何。明年运如何……”他抬头看屏风,“你已经给我看过了,不是么?我活不过明年,活不过明年了……”脸上笑意一丝丝退去,眼神绝望。
他再一次提笔,右手微微颤抖。口中小声念着:“我不信,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死……”一边缓缓写下三个字:“何”、“以”、“乎”。
笔尖干了,最后一笔毛糙糙的。
看见屏上的画面,主家惊诧地退后一步,挑起了双眉。图画很简单,红色的线条粗粗描绘出一张脸,纳兰欣一眼认出了画中哑姐儿的微笑,她那晚在书房见到的就是这幅画。
主家转身看倒在地上的哑姐儿,又看看屏风,眉头紧锁,面色阴晴不定。他慢慢走到哑姐儿身前坐下来,扶起她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主家轻轻拂开她额角的碎发,眼光慈爱,神情却又似隐藏着巨大的痛苦。纳兰欣听见他柔声对躺在臂弯中的哑姐儿说着:“织云屏会不会搞错了,它说是你杀了我,这下我该怎么办呢?”
“哑姐儿啊,府里的小丫鬟不止你一个,可我最疼你,你可知为什么?”他摇摇头,苦笑着,“你肯定不相信,也就六七年前,我比你们还穷。我没手艺又没力气,那时我去富家招工,工头都看不上我。那一年大旱,收成不好,秋天城里闹饥荒,唉,我小女儿燕燕,真是歹命,竟病饿而死。你刚入府的时候,跟我死去的燕燕一般大,我见了你,就跟见了我女儿一样。你命也不好,有个那样的爹,把你们一家都卖给我做家奴,后来你娘也病死了,我看着你,心疼啊……”
“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拿你当女儿养,你也当我是爹一样地敬爱。屏风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信,你怎么会害我?”他握紧拳头,“可你知道么,这张织云屏是拿我的女儿换来的!”
“当年冬天,眼看我夫人和大儿也要饿死,我发了疯地去找传说的白龙馆,竟真被我寻着了。馆主见了我,问我所求何事,我说我要钱,我要许多许多的钱,我要我的夫人和儿子今后有享用不尽的财富,我要他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买东西时再也不用讨价还价,再也不用算计着过穷日子!馆主说好,他给我打造了这座能窥视未来的屏风,告诉我如何用它在买卖里占尽先机。”
“他向我要报酬,可我身无长物,那位天馆主说,他不要钱财,只要一样我最心爱的东西。”过往的伤痛仍然锋利如刀,每一幕都还能在心上割出血来,主家说到这,年近半百的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奔流而出,
“他要我的女儿。他要燕燕的尸骨!”
听到这里,纳兰欣不禁悚然。
此刻,霖烨沉静的呼吸声就在纳兰欣耳畔,他就是主家口中的人,那个向主家讨要他女儿尸骨的天馆主。纳兰欣僵住了,不敢转头看他一眼,连大气也不敢出。他竟是这么可怕的人么?
主家双手抱紧哑姐儿,就好似抱着自己的女儿一样:“是我亲手把燕燕的尸首扒出来,裹在麻袋里,抱着送到了天煞馆,你可知那是什么感觉?可我是为了活下去,我还要活得好,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可怜的女儿,她投错了胎,遇上我这样无能又自私的爹,她活着时没享过一天福,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他回头看看织云屏上的图画,再去看哑姐儿,面无表情,“这屏风从没出过错。我也不愿相信你会害死我,哑姐儿,我不愿信。可这是用我女儿换来的织云屏,我能不信它么?”
话音未落,主家怀中的哑姐儿动了动,睁开了眼。也许是晕眩仍未过去,她迷蒙地眨了眨眼,不知所以地看着主家。
主家见她醒来,愣了一下,接着说:“织云屏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不得不信。”他的脸色骤然变得阴狠,“可你要是不在了,我还能被你害死吗?”说着,他收紧手臂勒住哑姐儿的头,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
看到这突然的一幕,纳兰欣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霖烨捂住了嘴,只发出呜呜的悲鸣。霖烨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身体,不顾她的反抗,将她牢牢固定在胸前。
纳兰欣眼睁睁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却只能无声地落泪。
哑姐儿激烈挣扎着,蹬倒了墙边的矮柜,书简落了一地。主家翻身而上,将她小小的身体压制住,死死扣紧扼着她喉咙的双手。哑姐儿眼中满溢着不解和无助,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只有平日慈爱的主家,他面目狰狞,正将生命一点一点挤出她的躯壳。主家口里喃喃念着:“你死了,我就不会死,我不会死……”
没一会儿,书房里就平静了下来,哑姐儿不再挣扎,但仍大睁着双眼,只是那眼中不再有生机。
看见哑姐儿直挺挺地不动了,主家放开手。他探了探哑姐儿的鼻息,确定她没了气儿,才松开对她的压制,愣愣地坐到一边。
霖烨放开了纳兰欣,她怔怔盯着不再动弹的哑姐儿,泪水不自主地坠落,浑身颤抖,一个劲儿地吸气,仿佛也要窒息了。
主家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好像不大相信这双手刚刚掐死了人。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哑姐儿的脸,突然小声地抽泣起来:“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是不得已的……”他哆哆嗦嗦地伸手阖上哑姐儿的眼睛,又抱起了她,神情狂乱地流着泪,“燕燕,我是不得已的……我苦命的孩子,我的燕燕……”
霖烨在纳兰欣耳边说:“走吧。”他拎起脚边的灯,想带纳兰欣离开。可纳兰欣没反应,只是哭。霖烨有些担心地低声劝她:“你知道的,他会把她的身体投进井里。别看了。”他把她扶起来,纳兰欣木木的,全随霖烨摆布。
霖烨一心要把纳兰欣赶快从这里带走,他看看通向月门的曲折长廊,又看了眼手中的歧路灯,捉住纳兰欣的手,带她朝身后的院墙走去。到了墙边,脚步没停,拉紧纳兰欣径直向前,在歧路灯的光芒里,那院墙好似曼舞轻纱,自动退开好让他们通过。但这一切纳兰欣都没看见,只是机械地被霖烨拉着走,一步,又一步。
出了书画苑,被廊外的风一吹,纳兰欣清醒了一些,才察觉他们已不在书房窗下。看到纳兰欣伤痛的目光,霖烨有些不知所措,半跪在她身侧,轻轻说着:“别,别哭啦。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卢大成跟兔子说的是,他看了屏风上的画,一时冲动将那女孩儿打骂了一通,她跑出去,可能不小心坠了井,或是一时想不开自己跳下去的。”
纳兰欣渐渐止了泪水,泪痕在脸上风干,有些痒痒的。看着霖烨有些自责的表情,纳兰欣想起主家刚才说过的话,他要主家用女儿的尸骨来换屏风,那样可怕的天馆主,就是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哄着她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