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申亭吃了一口蛋糕。
虽然这家咖啡厅的咖啡很不好喝,可是蛋糕却很好吃。
为什么一家做不好咖啡却能做好蛋糕的店偏偏要管自己叫咖啡厅而不叫蛋糕屋呢?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
这是徐申亭家族的优良传统。
徐申亭将蛋糕和咖啡推到一旁,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更重要的问题上。
“巡捕房不光在凶器上找到了你的指纹,他们还从枪贩竺三那里得知,一个月前,你曾经从他那里购买过一支走私过来的勃朗宁M1900型手枪。”
“一个月前?嗯……啊,对了,我确实买过一支手枪。可是,我是从一个印度人那里买来的,不是什么‘竺三’。”
“竺三的竺,是天竺的意思。”
“啊……那我明白了。”
“没事情,你为什么要买枪呀?”
“那是因为我想要设计一个全新的躲子弹的魔术,所以就买了一把枪,研究了一下它的结构。”沈放也舀起一块蛋糕,丢进了嘴里。那幅悠悠闲闲的样子,让人根本想象不到他“老人家”就是现在上海滩的头号通缉犯。
“那把枪现在在哪?”徐申亭撇了撇嘴,追问。
“……扔了。”
“扔了?”徐申亭大叫了起来。但,即使是大叫,徐申亭依然把声音保持在只有他自己和沈放两个人能听到的程度。
“是,是……我把枪拆开来研究。再想把它装回去的时候,却发现装不回去了。不管我怎么装,枪管都固定不了,还总是多出几个零件。所以,我就把它给扔了。”
“……”
徐申亭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幽幽地对沈放说:
“表弟呀,这次,你死定了。”
“不……咳咳……不会吧?”徐申亭的话让沈放被蛋糕呛了一下。
“这件案子,除了你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嫌疑人。当时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只有你和李维廉没有不在场证明。李维廉是国际知名的名医、社会贤达,又是一个外国人,和陶定方没有一点交集。他有什么动机去谋害陶定方呢?话又说回来,即使真的是李维廉谋杀了陶定方,他还享有治外法权。巡捕房根本没有对李维廉执法的权力。所以,你是巡捕房破案的唯一方法和希望。”
“那……那么,那两个什么左膀右臂呢?他们也没嫌疑吗?”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个小故事……”
事情是这样子的:
陶定方是一个大人物。像他这种大人物的死,总是能吸引其他的大人物前来关怀、慰问、凭吊。
当巡捕房总巡捕荣金带着自己的手下把医院里的人调查了一个遍,准备去调查那两个“从医院里偷了棉被的流浪汉”时,他们就遇到了一个前来关怀、慰问、凭吊的大人物:
上海市市长朱聪。
朱市长一行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案发现场,视察了巡捕们的工作,并且发表了重要讲话。
在讲话中,市长首先亲切慰问了奋斗在搜查第一线的巡捕们,鼓励他们努力侦查,尽快破案,给死者一个公道,还生者一片安宁。然后,市长对案件的调查进行了指导,替办案人员制定了一系列的方针政策,指明了侦破此案的大方向。最后,朱市长严厉谴责了凶手的残忍行为,并郑重声明:上海绝不会对此类恐暴事件屈服。
在巡捕们如雷的掌声中,朱市长和现场办案人员一一亲切握手。许多办案人员激动地热泪盈眶,感慨万千地说:
“敬爱的市长把我们还没采集完的证据全都破坏掉了。”
之后,朱市长与法租界巡捕房总巡捕荣金进行了深刻广泛而亲切地交谈,询问了案件办理的进度。
当朱市长得知案发后“曾有两个流浪汉趁乱潜入医院偷走了两床棉被”时,市长的眼中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数九寒冬,年关将近,居然仍有市民无法享受到家的温暖,以至于要到医院里窃取棉被抵御严寒。不能让每一个市民都享受到幸福,这是朱某无能呀!棉被被盗,不是那两位市民的责任,而是朱某人为官之过、执政之失。荣总巡捕,那两个可怜人,你就不要再追究了。两床棉被,由我朱某个人出钱,赔偿给医院。”
听完故事,沈放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道无奈的缝隙。
“我是应该感动呢,还是应该愤怒呢?那个猪脑子市长就没想过,那两个家伙偷的不是棉被,而是卷在棉被里的两个大活人吗?”
“就算想到了又怎样?根据医院看门人的证词,绑架你们的那两个人是在枪响之后才进入医院的,市长也已经说了‘不予追究’。更何况,巡捕房已经有了你这么一个完美的嫌疑人,谁还会费力气去深挖左膀右臂这条线呢?”
“什么叫我‘这么一个完美的嫌疑人’?”
“就是像你一样,有作案的动机,有犯罪的能力,有凶器上的线索,而且没有不在场证明。你说自己不是凶手,有谁会相信吗?”
“可是……可是,那个陶定方真的不是我杀的呀!!表哥,租界里的法律,它不是还讲究什么‘疑罪从无’吗?难道这个案子它就没有什么疑点,没有什么能还我清白的办法吗?”现在的沈放终于开始着急,终于开始有了一个通缉犯应该有的样子。
人就是这样,该有什么样子,就应该有什么样子。否则,别人看你不顺眼,你自己也会觉得别扭。
“你也太天真了。那个总巡捕荣金是办案子的高手,也是把案子办成铁案的高手。他在法租界里做巡捕这二十多年,送到他手里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被他办过的犯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没有一件能翻过来的。在这租界里,所谓‘凶手’,指的不是作案的那个人,而是荣金认定的那个人。现在,荣金已经认定了你就是凶手。”
沈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把他脸上的老人妆弄花了一大片。
徐申亭把咖啡杯送到自己嘴边,却没有喝,只是压低了声音对沈放说:
“擦一擦你脸上的汗。”
沈放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不擦还不要紧。一擦,脸上的老人妆彻底被擦花了。
看着沈放笨手笨脚的模样,徐申亭真恨不得一头扎进咖啡杯里把自己淹死。
“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补补妆。”
经徐申亭这么一提醒,沈放才明白过来。他赶忙用手帕遮住半边脸,装出身体不适的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咖啡厅。
果然,沈放一出咖啡厅,原本坐在他左后方的一个人也站起身,跟着他出了咖啡厅。
“看来,这个人应该就是左膀右臂中的一个。可是,他脸上怎么没有伤疤呢?对了,是小放那小子给他画妆,遮住了那道伤疤。”
徐申亭一边想着,一边拿起勺子……
勺子很好看,尽职尽责地满足着人们来咖啡厅“看与被看”的需求,亮晶晶,一点划痕都没有。
徐申亭不断把玩着勺子,来来回回翻转着,却始终没有将它伸向咖啡杯,去搅拌自己那杯咖啡。
突然,徐申亭手上的动作停止了。
徐申亭开始不断摩擦着自己的后槽牙,把它们磨得“咯咯”作响。
那响声本来十分轻微,微不可闻。但在徐申亭听来,这响声却仿佛雷声一样震耳欲聋。
震耳欲聋的磨牙声提醒着徐申亭,他是多么鲁莽、多么蠢笨、多么不小心。
此时,沈放回来了。
沈放脸上的老人妆已经修补得天衣无缝,任谁都看不出一点破绽。
可是,徐申亭的目光并没有移向沈放,而是继续盯着自己手里不断翻转的勺子。
不过,徐申亭并没有把注意力停留在勺子上很久。
他放下勺子,抬起头。
徐申亭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沈放见表哥不说话,也不敢开口。
沉默。
良久的沉默。
终于,徐申亭打破了沉默。
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比沉默还要严肃。
“刚才,你在哪里补得妆?”
“洗手间呀。怎么了?”
“是在洗手池边,还是躲进了单间里?”
“当然是单间。洗手池那里人来人往,人多眼杂嘛。”
徐申亭长出一口气。
看来,自己这个表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笨。
“你说,你被青进党的左膀右臂绑架了。他们为什么绑架你?绑架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任,何,细,节,都,不,要,漏,掉!”
徐申亭把最后一句话强调得特别重,重得让沈放喘不过气。
沈放被徐申亭的认真吓了一跳。他闭上眼,努力深呼吸两下,调整自己的身心。
然后,沈放才开始将自己如何在医院里听到了枪响,如何昏天黑地地在棉被卷里被带到一间密室。左膀右臂如何逼李维廉去给他们“导师”治病。自己如何看出那个“导师“是中了摄魂邪术,如何挺身而出承担了救治“导师”的责任,如何奋勇大战红影并将其击退,如何赢得了左膀右臂的尊重和敬仰,如何干净利落地破译出徐申亭留给自己的密码,如何……
“左膀右臂蒙住我的眼睛,把我塞在一辆汽车里,在大街上转了好几个圈。等蒙着我眼睛的布拿下来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这儿。”
“你刚才说,你让左膀右臂去找城隍庙里的香灰,他们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找回来了?”
“是。”
“嗯,我明白了。一会儿,你离开的时候,记得让带你来的那个人在街上多转几圈。”
“为什么?”
“刚才你去补妆的时候,一直在跟踪我的那两个巡捕少了一个。他应该是开始怀疑你,所以跟在你后面去了洗手间。既然巡捕开始怀疑你,那他们一定会安排人手跟踪你。你离开的时候,后面一定会跟上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是巡捕房惯用的手段。所以,在你洗脱嫌疑之前,你绝对不可以离开左膀右臂,一定要跟他们搞好关系。左膀右臂这些人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逃避别人的追捕,他们在躲避追捕这方面的经验比任何人都要丰富。只要跟在他们身边,你被巡捕逮捕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明白。放心吧,表哥。跟左膀右臂搞好关系并不困难。他们都属于脑子不够用的那种人。”
“脑子这种东西,你的也不富余。“徐申亭翻了一下白眼。
“用不着这么说吧?你看,我只是稍稍把破解咱们密码的方法透露给了他们,他们就觉得我对他们很真诚,毫无隐瞒,把我当成了推心置腹的伙伴。”
“嗯。既然你已经把第一套密码的解密方法告诉了他们,那咱们以后就要换成用第二套密码通信了。”
“明白。”
“还有,你真的能破解那个什么摄魂邪术,把昏迷着的那些人都救醒吗?”
“人的三魂七魄没办法自己重生,只有把失去的魂魄送回原位才能救得醒那些人。”
“也就是说,一定要先找到那个使用摄魂邪术的人,从他手里把魂魄夺回来……如果我把魂魄夺回来了,你有办法把它们送回原处吗?”
“呃……这个我还要研究一下……”
“怎么研究?”
“我有一些道术书,上面应该有关于摄魂的记载……”
“那这段时间,你就专心研究如何破解摄魂邪术。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用管。我自有办法洗脱你的杀人嫌疑。”
“表哥……”沈放心情激动,眼角滚出了两滴泪珠。
“别哭,你一哭,脸上的妆又要花了。”
“嗯。”沈放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在眼角处擦了两下。
“你说的那些道术书应该是放在家里吧?嗯,我会想办法把它们送过去给你……”
“没,没有……那些道术书没在家里……”
“没在家里?那在哪里?”
“在……在……”沈放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好半天才鼓足勇气说:
“在小姑奶奶那儿!”
“天哪,主呀,上帝啊!给我一只大点的咖啡杯,让我一头扎进去淹死吧!”徐申亭心里默默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