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申亭爱咖啡。
因此,他几乎不去咖啡厅。
世上的咖啡厅犹如恒河沙数。
可能做出好喝咖啡的咖啡厅屈指可数。
因为,咖啡厅是一门生意。
生意就要赚钱。
赚钱就要去讨好大众。
大众不懂得欣赏艺术。
咖啡恰恰是一种艺术。
喝的艺术。
大众去咖啡厅并不是去欣赏喝的艺术。
他们是去看。
看,并且被看。
因此,想要开好一间咖啡厅,最重要的要素不是好喝,而是好看。
光好看还不行,还要容易看。
于是,咖啡厅的老板们纷纷给自己的店铺装上了落地窗,并且把桌椅摆到了大道上。
这样一来,那些进咖啡厅的客人都能更好地看,并且被看。
徐申亭现在就坐在远东饭店这间装有落地窗的咖啡厅里,任由午后三时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看,并且被看。
徐申亭看的是一份报纸。
和今天出版的其它报纸一样,这份报纸上也有一张通缉令。
沈放的通缉令。
徐申亭并没有看那张通缉令。
他把那张通缉令放在了一个被看的位置,就和他自己一样。
徐申亭在看的是一条新闻。
不是新闻的新闻。
它是新闻,因为它登载在报纸上。
它不是新闻,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类似的新闻已经太多了,就像狗咬人一样得多。
“**洋行买办何西突发离魂症”。
离魂症,又是离魂症,一直都是离魂症。
最近这一个多月以来,上海滩上的“人物”们先后得上了这种离魂症。
一个个都昏迷不醒,像一株植物一样,对什么都没反应。
甚至有专家断言,全上海的“人物”也许都被传染上了这种离魂症,区别只是有的已经发病,有的在等待发病。
可这离魂症究竟是个什么病呢?
那些个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要是沈放没有失踪就好了。
徐申亭的那个小表弟对这些魂呀鬼呀的最感兴趣了。要是他在,一定会提出对离魂症一些奇妙的见解。
不知道沈放看没看到自己在专栏里留下的那些密码……
一道灰影遮住了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把徐申亭手里的报纸染得一片模糊。
一个人坐到了徐申亭的对面。
徐申亭抬头看那人。
花白的头发,粗糙的皮肤,眼角皱纹纵横,额头皱纹横纵……这本来就是一个老人。可他偏偏还要穿上一身灰色的格纹西装,拄上一根拐杖,更给他增添了三分老气。
“不好意思,我在等人。”徐申亭客气地说。不管何时,不管何事不管和谁,徐申亭都很客气。
“没关系,你等的就是我。”说着,那个“老人”冲着徐申亭眨了眨眼。
“老人”说话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很年轻,很有活力。
徐申亭盯着那双眼,一直盯着……
许久。
“有人跟着你吗?”徐申亭问。
“有,我左后方那个贼眉鼠眼的就是。有人跟着你吗?”
“有,我右后方那个獐头鼠目的就是。”
说完,徐申亭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后小声地问:
“是你干的吗?”
“什么?”“老人”讶异地反问。
徐申亭把报纸放到桌子上。
报纸上刊登着一幅大大的照片。
照片旁配着一行大大的标题:
“全城通缉,凶嫌沈放”。
“当然……”“老人”高声叫了半句,随即就发现了不妥。
他这么高声一叫,声音里原本的沙哑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那完完全全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那当然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因为那个“老人”本来就是个年轻人,年轻的沈放,被人通缉的沈放。
沈放是在舞台上进行表演的魔术师。
在舞台上表演就要化妆。
沈放没钱,请不起化妆师。所以他就练习着自己给自己化妆。
久而久之,沈放的化妆技巧练得比一般的化妆师还要好。
“当然不是!”沈放压低了声音,把这句话完整地说了出来。
“果然不是你。那你为什么从医院里失踪了呢?”
“你以为我想呀?!还不是因为你为了省钱,把我和李维廉塞在了同一间病房里。有两个脸上有伤疤的人到医院里绑架了李维廉,顺手也把我给绑了。”
“两个脸上有伤疤的人?”
“是。一个伤在左脸,一个伤在右脸。”
“噢?他们绑李维廉干什么?”
“他们想让李维廉给他们的‘导师’治病。”
“‘导师’?那两个脸上有伤疤的人是不是自称为‘革命党’?”
“是呀!他们还总是强调自己‘不是恐怖分子’。”
“原来是他们……居然是他们。”
“表哥,他们是谁呀?”
“你没问过他们吗?”
“他们手里一直拿着枪,我没敢问。”
“他们是青进党的左膀、右臂。”
“青进党?”
“就是青年进步党,一个深度革命的组织。他们部分接受了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而全面接受了无政府主义,主张通过暗杀、暴动、战争等暴力手段推进革命事业。他们反对秩序和竞争,强调通过不断革命的手段来推动社会进步。”
“听起来好可怕。”
“他们的那种'革命‘,只要不成功,就不算可怕。一旦成功了,才是真的可怕。”
“对……对了,表哥,你不也是革命党吗?”
“我属于兴复会,是中度革命组织中的文政派。”
“兴复会……那不就是陶定方的那个会吗?”
“对。陶定方先生是我们兴复会的副会长,也是我们在上海的头面人物。另外,我们兴复会的成员还包括了北京的两个内阁部长、南国的一个督军、江浙一多半的财阀富商以及上海报界八大主编中的六个。而你,现在是杀害了这样一个兴复会副会长的头号嫌犯。”
“我怎么会……”不自觉地,沈放的声调又高了起来。随即,他就发现不对,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我怎么会杀了那个陶先生呢?我又不认识他,和他无仇无怨,我有什么动机去暗杀他呀?”
“你的动机,巡捕房那边已经找到了。”
“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我的老师兼后台老板吗?”
“记得,蔡先生。当年蔡先生在咱们老家办学的时候,我还上过他的课。”
“那你还记得蔡师的女儿吗?”
“记得,婉姐。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
“那你也应该知道,婉小姐在十六岁的妙龄毅然决然地上五台山,出家做了尼姑。而蔡师也因为伤心女儿的这个决定,远走德意志,去了欧罗巴游学。”
“知道呀。可是,这跟我和陶定方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蔡师是兴复会的创始人,也是兴复会的精神领袖。兴复会内部一直有一个传闻,婉小姐之所以会出家,是因为有一个混蛋对她始乱终弃。”
“合理。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会认为那个混蛋就是我吧?”
徐申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谁瞎琢磨出来的呀??她要把自己的生命和青春奉献给弘扬佛祖精神的伟大事业,这和我有个毛关系呀!!再说了,婉姐出家的时候我才十三岁,我懂什么叫乱呀?”
“十三岁怎么了?有的人十三岁的时候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那生出来的都是自己孩子吗?”
“那谁知道。孩子是谁的,只有孩子他妈知道,当爹的是没办法知道的。”
“别把话题扯远了!婉姐出家和我被当成杀陶定方的凶手,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呀?”
“因为婉小姐的事,你就成了兴复会内部仅次于满清朝廷的第二大公敌。多年来,兴复会的成员们对你进行了一系列的打压。”
“打压?有吗?”
“你报考过五所大学,没有一所大学录取你,你只好出到社会里来讨生活。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学问不行……”
“你来到上海之后,没有一家戏院肯让你登台表演。你只能在街头巷尾赚一些零钱。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的技巧还不熟练,吸引不到观众……你的意思是说……”
“这都是因为兴复会在封杀你。”
“我一个平民百姓,他们用得着花这么大力气封杀我吗?”
“封杀你一个平民百姓,用得着花什么力气?陶定方只是和上海各大戏院的老板坐下来吃了顿饭,饭钱还是会里经费给报销的。”
“……怎么会这样……”
“巡捕房相信,你得知了陶定方在封杀自己之后,对他怀恨在心,一直都在寻机报复。但是,因为陶定方是备受瞩目的政治人物,身边一直有人保护,你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机会。当你得知了陶定方住院之后,你认为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到了,也跟着住进了医院。”
“……这是什么意思?”
“在陶定方住院的第二天,你也因为‘意外受伤’而住进了同一间医院。”
“这……这只是一个巧合。我真的是因为不小心摔断了腿才住院的。我都没见过陶定方,怎么想要报复他呢?”
“你没见过陶定方?那为什么在陶定方被杀的前一天,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看见你和他在花园里吵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你甚至试图用拐杖攻击他。”
“陶定方被杀的前一天……啊,你是说那个长得很猥琐的中年男人就是陶定方?当时是他先伸腿出来把我绊倒了,我才和他理论的。我确实随手拿着拐杖向他挥了几下,可我没想要打他呀!”
“有没有想要打他,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会吧……对了,凶器!只要找到凶器,那就能找到真凶,那就可以还我清白了!巡捕房没有找到凶器吗?”
“巡捕房已经在医院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凶器。”
“太好了!”
“凶器是一把勃朗宁M1900型手枪。”
“枪牌撸子。不好办了。那枪都烂了大街了,上海滩几乎人手一把。”
“巡捕在那把枪的一些内部零件上发现了几处指纹。”
“那太好了,比对一下指纹就知道谁是真凶了……”
“你的指纹。”
“什……什么意思?”
“虽然不是很清晰,但是还是能辨别得出,凶器上留下的指纹是你的指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