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清风鸣蝉,提内力快了身形,也使曹灿的步子有些趔趄。街市上,夜凉如水,千家万户俱没了烛影,晓星人静,也不知离了皇宫几许,四下里亦变得荒芜,烟敛云收,野草丛生,朦胧胧便萧瑟空寂起来。再前行,曹灿渐觉真气紊乱愈发剧烈,脚步也渐渐慢了些,至一处河畔,忽闻尘烟阵阵,如白鹭翻飞,星光稀疏,孤月在曹灿眼中昏晕,仿若倒影波光,模糊破碎,渐次黯淡。曹灿体内纯阳真气汹涌,只觉督脉之气猛冲天宗大穴,继而倏地闭目,轰然倒地,半身浸在水中,再没了半分意识。残月铺水中,飞沙似雪,四合俱寂。
清风尘远,霜烟露深,至翌日晨时,粼粼波光流转,流民结队南行,自曹灿身旁行过,无人问询。枯草稀疏,鸿雁悲啼,水禽乱舞,至午时,日上中天,骄阳似火,灼热毒辣,曹灿迷蒙中略闻有唤自己姓名者,遂缓缓睁目,才见那青石之上坐有一人,观不清敌我。曹灿欲支身坐起,忽又感风邪入体,那丹丸之效再起,真气紊乱,无法自持。他口中轻念心法,眼鼻口观于心,催动主穴行脉气,以护血气,这才稍稍缓神,看一眼青石上那男子。只见他,头戴破旧斗笠,约是已愈不惑之年,蓄细密胡茬,着灰色粗麻布短衫,皮肤黝黑,粗看下,与普通山间农夫无二。只那一双星眸,极深邃,如朗朗星辰,炯炯有神。身量亦甚是魁梧,端坐间散发一身英气,绝非普通流民百姓。曹灿看一眼此人,颇有些惊讶,他识得男子样貌,正是殿前执刀护卫、虎骑上将朱振。
朱振,字仲义,公元263年,随司马昭经阴平直袭涪城,进逼CD,蜀后主刘禅投降。公元279年,司马炎以朱振为大都督,与曹灿等众合六路并进,直逼建业,孙吴灭亡。其后调转身头,击匈奴叛军刘猛,遂定。晋初安,外戚杨骏专权,识其英勇,招入麾下。杨骏为人,心胸狭隘,擅权专横,排除异己,招致朝工不满,贾南风欲借机除之,朱振为杨骏献计,先下手为强,火烧青璃宫,诛杀贾氏。只这杨骏,优柔寡断,怯懦不决,朱振知其不足以成大事,定招不测,遂孤身离去。终是如了朱振所言,贾南风诛杨骏,灭其党羽,独霸朝政,若非朱振度势早离杨骏,恐已遭毒手。贾氏坐拥天下,朱振只得隐姓埋名,如一叶扁舟,浮于世潮,苟且偷安,不想在云游中落下重疾。今至此,恰逢遇曹灿负伤,二人在朝中颇有些渊源,遂将其救起。
“许久未见。”朱振手端一碗清水,呷一口,眯眼笑着点了点头。
曹灿勉力直起身子,对朱振轻轻点头。他与仲义,只在伐吴一战中曾有一面之缘,后在朝中各自为官,却并不熟络。但他多有听闻朱振其人,知他为人耿直,成熟沉稳,武艺也是极高强,因此在心里,对此人亦是颇有好感。
“弘毅兄,恕在下直言……”说话中,朱振轻咳一声,他看曹灿落魄模样,再想自身境遇,望赤阳当空,心中略有惆怅,“似你我这般朝野中人,命运多舛乃料中之事。”
曹灿不言,于龙牙卫中日久,对世事,看得亦淡了许多,遂观向别处,正看到,朱振的身后,立着一男一女二人,青涩腼腆,年纪较曹灿略幼。这男子,身形英挺,衣衫破旧,布满泥灰,身形单薄,面色亦有些憔悴,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肤色古铜,一张稚脸,眸光却是冰冷,目射寒星,沾染了风尘,又显了阅尽世事般之练达。
再观那女子,双手紧握于身前,轻咬薄唇,拘束娇羞,惹人怜爱。一身褪色的布衣,不着粉饰,朴实无华,总还是女子秉性,不似那少年般褴褛,倒是干净整洁。些许毛糙的发披于肩上,刘海适中,散在额前,唇色泛些微红,自然娇柔,鼻翼精巧,脸庞圆润,沾了些泥垢,只也不可全挡了这娇嫩俏模样。引人注目的是,一双漆黑眸子,眸含碧水,波澜不惊,却是偶尔视之,清冷彻骨,恍惚间,又多了些危险的萧杀之色,与那含羞娇怯的模样成了反差。
“弘毅兄,朝廷已放旨拿你,怕是你这黑衣过于惹眼。”朱振这时提醒曹灿,并递过去半块粗面饼,“若不嫌,我们结伴同行如何?”
曹灿闻言,自觉并无他处可寻,即应了朱振,他三下里吞了面饼,就着那女子捧来的皮囊吃了些清水,便即准备上路。
时值乱世,百姓流离失所,苟且偷安,流民不绝于阡陌,饿殍遍野,野道边时有逝者二三。曹灿寻个死人,除其衣物遮身。他是于死人堆中活过来的,因此对于死者之物并无忌讳。只感念已死之人,曝尸荒野,甚是不忍,随即挖土掩埋,也算于死人一个交代。
就这样,曹灿一行四人,欲南渡建康,暂避战火。为躲朝廷追捕,四人昼夜只行荒道,陌上路远,白骨露于野,狂沙似雪,荒凉秃山,孤独兀立,鸟飞绝,月如钩,戚戚然苦雨疮痍了潇湘。
夜里,四人赶脚至宝略山,于山脚一破庙中安住,只见山门上匾额书“慈兴寺”三字。庙宇破败,杂草丛生,殿内奉药师琉璃光如来佛,佛像破损,座前香案布满灰土,古旧破败,山墙上如来佛阐经释法壁画几剥落殆尽,座旁罗汉泥胎,早已满目疮痍,辩不出法身为何尊者。只他们皆逃难之人,有遮风挡雨之所,已是佛祖护佑。
是夜,月耀银河,宁静安详,偶有蝉鸣,只空寂了夜色。殿内佛驾端坐,安宁静谧,曹灿与朱振拾柴堆火,相对而坐,赤焰熊熊,劈啪作响,点点火星散,映了愁容。
曹灿并未曾得闻朱振育有这双儿女,因着觉得有些意外。朱振说,这都是在逃难时路边捡来的可怜之人,念其年幼,无父无母,若是独处旷野,恐有不测,便施了个菩萨心肠,救二人于危难。男子名唤童川,女子却只知自己乳名月儿,并无姓名。两儿伶俐,认朱振为义父,从此天涯路远,生死相依。曹灿闻言,心道这朱振果是良善侠义。
“皆乱世之祸也。”朱振唏嘘。
“仲义兄,究竟……何为乱世?”曹灿望火光,火彩四耀,舞出一轮赤眼星眸,“吾辈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奈何怎就遭了天下这般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