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小吴家，我眼里还一直晃着他那残缺了手指的左手，想到这事儿也真是奇怪，手指健全的时候没拿回一分钱，如今手指缺了却能把钱给挣回来，这难道真像他那老父亲说的是得益于“天教”？
牌没打成，早些回去。路过小吴他大伯家的烟草地，看见一对老人在给烟草抹顶打杈，一棵棵高高挺挺的烟草竟给掐掉了多余的枝头，剔除了旁开的偏丫。看着地上的烟杈枝子，我又一次想到小吴的手指，不免自语着：原来过分的嗜好正是人生植株上的偏丫，人的一生如果要长成一棵挺拔向上的植物，那些与自身抢夺养分的多余的丫杈还是早些掐掉为好。
山里春光如积玉
打定主意，寒假一准回到乡下的老家去，在那深山老林子的脚下，选一片阳光温暖的山墙根，拥一炉炽热的木炭火，摆一张栗木的大方桌，把一年来收集的教学资料好好地整理整理，将该丢的丢掉，合用的取来，完成一年一度的《茶余积玉》。
《茶余积玉》者何物？它是我数十年来在教学之余积累的与自己教学有关的资料，包括自己的教学心得和教学随想。
我从17岁登上讲坛，从事语文教学33年，头几年里懵懵懂懂，一任韶华流逝，岁月空过，除了完成规定的教学任务以外，再也没有留下一点可供日后享用的东西。后二十余年，我仿照前辈的做法，汲取他们的长处，每年章录一本对教学有实用参考价值的资料，并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茶余积玉》。现在已经达到二十多本了：这些资钭与出版社出皈的《中学语文教学参考资料》不同，它们是经过我精心比较、签别、筛选，觉得适合我自己的教学之用。窖下的一些零食杂点，当时收集积存下来，显得有些东西甚至不伦不类。然而一经我，或分文分理。或洫上按语，或补上说明。或分类组编。
我所待过的几所学校。有的各类教育教学资料比较齐全，加之我个人每年也自费订用上千元的报纸杂志，尤其距离市里近，双休日到报刊亭购书非常方便。只是平时没有足够的时间系统整理，又由于教学之需，临时将一些资料抽出来。或写点教学随感塞进收藏袋，或将题目随手记在日历、挂历或记事本上，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实在需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去“出脱出脱”它们。
这不，寒假正是一块大好时间，乡下又特别显得清静，孩子在小方桌上做着作业，妻子在檐下晒着腊肠。有鸟儿在树林里欢噪，有白雪在远山眨眼，邻居垛起的干稻草散发着特有的清芬气息，几株黄杨木越发青葱：在这被我的老同学柯万英先生誉为“到山里读书”的优雅宁谧的环境里。我打开几大捆书报，把它们一一摊开在阳光下，然后将早巳作出记号的篇目或段落选出或剪下，按照目录所定范围贴上去。这是一份惬意的工作，剪刀的双唇一张一翕，似乎也在欢快地阅读；糨糊滋润得热泪盈眶，仿佛也得到知识的浸淫。
一大本厚厚的《茶余积玉》，在两三天时间里得以剪贴完毕，剩下的任务就是动笔动脑子，给它补上应有的文字。这是一个回忆与搜索的过程，必要时需要翻翻课本，查查词典，对对参考，找找笔记。为了使这“玉”名副其实，有时少不得上小镇去打个电话，向同行询问一下某个未经核实的疑点。比如在剪章“皮革马利翁效应”这一教学方法时，我只记得它的核心是“暗含期待”，但是记不准原是从哪里看到的。一个电话，我的一位同样是做语文教师的朋友告诉我，那篇文章曾经登在《安徽教育报》1994年9月26日第三版上，题目是“课堂教学机智二例”。为了查汉语中的“数字隐语”，我委托城里的一个熟人遍翻语文教学资料，终于在一本破杂志里找到了答案。
乡下的寒假，远离喧嚣，没有人邀你打扑克搓麻将，没有人拉你上华厅下馆子，正好把剪贴的工作做下去，有空再写点文章，心里暖洋洋，实踏踏，觉得春天已经不远了。有些累时，抬起头来，便见霭霭春晖从树林间向我又挪近了一步，那些绿树翠竹，冬芹水葱，才是真正的美玉哩。
附带说一句，我的好友、安徽省中学语文学科高级评委曹博义先生是我“积玉”的引路人，他所积累的资料，不能说是汗牛充栋，怕也可谓书籍累架了。那笔财富，倘若谁用一些冷冰冰的玉石来换，他是一定不肯撇手的。
轻轻合上一个谜。
几年前的一个夏日，我所在的那所中学附近忽然来了一个马戏团，学校决定利用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组织学生去看马戏。
那天教职工值日正好轮上我。学生走后，我仔细巡査了各班锁门关窗情况，然后打算走回办公室去批改作业。刚到那左侧的窗边，我就发现了异样：较暗的办公室里，我的那张办公桌前猫着一个男孩，他已经把抽屉拉开了一半。可能是觉察出了门口有人走动的声音，他惊愕地抬起脸，双眼大而迷离，手足无措尽管他没有透过窗棂发现我，但这一瞬间，我也不知所措了。情急之下，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悄悄转身向门左边的一棵冬青树走去……
那身影像条蛇一样溜出去，尽管如此麻利，却早已被我看得真真切切，他竟是我班上的一个很少说话却还比较诚实的男生。他的家境也还不错，父亲在电站上班，母亲是一个护士，家庭教育算得上是严格的。平时没见他犯过什么错误，更没发现他藏着什么心思。但是，眼下他为什么要潜入办公室，拉开我的抽屉搜寻起来呢？这对我来说纯属一个谜。
我试图考证出他要寻找什么或是拿去什么，可是不能，因为我的抽屉从来都是乱七八糟的，何况他在此之前没给我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当然，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其实并不太难，只需将他请来，一审便可真相大白我再一次克制自己，没有这么做。
日久天长，我发现自己心中藏着一个谜并没有什么不好，就像心中藏着一位从未谋面的恋人，或是一处一直被云遮雾苫的美丽风景，它使我一个人踱步时静静地思考，细细地回味——或是检点自己的过失，或是体察学生的心态，或是猜度有趣的情节，或是寻思难料的凶险……然而在课堂上，在课外相遇时，我竭力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不让他心理上有一丝一毫负担。
一年后的秋天，这个学生考入了本市一所卫生专科学校。元旦前夕，我突然收到了他的新年贺卡，贺卡上除了新年问候以外，还有这样半句话：“不知您是否一直想知道那天下午的那个谜，如果……”他在“如果”处停笔了。这意思我不会不明白，如果我真的想了解那个谜底，他现在可以如实相告，但他又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还有探寻的必要吗？如果揭开一个少女的盖头或是面纱，发现她竟是一位满脸疮痍的患者，那么，揭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拿出一个精致的贺卡，在空白处提笔写道：“谢谢你，给我一年前的那个谜又加上了一重莫名的色彩，我无需‘如果’，请你像我信任你一样信任你自己吧！”写毕，我自鸣得意地笑了，然后，我斜躺在椅子上，放飞蜷缩了大半个冬日的目光，就像放飞小鸟一样，把它打发到院子里的冬青树上。越过冬青参差的枝头，我看见冬阳下的天空一片澄澈，就连宿舍的瓦檐边也敷满着绿意。于是我合上新年贺卡，合上我这一阵因激动而加速的心跳，合上一个我也许伸手可触但永远不会打开的谜，把它装进信封，投进邮筒。
此后，我将腾出心之一隅，将它好好珍藏下去……
雨天干点什么
这一整个春天加上半个夏天，雨水实在太多，以至我们几个同事一碰面，就只有一句话：瞧瞧这天气，只知道下雨！
下雨天心里总是潮湿的，尤其是春天。要不是这雨，那桃花正红，兰草正香，杜鹃正火，外出走走，不亦乐乎？然而一连三个多星期了，只能窝在室内，听檐雨淅淅沥沥，看窗外朦朦胧胧。几只燕子也敛了翅，在楼檐下眯细了小眼，似睡非睡。
雨天除了看看书，上上网，能干些什么呢？
我对着雨帘发呆了，这雨毕竟下错了地方。
想想南方的云南贵州，那儿都干旱大半年了，土地龟裂，沟渠断流，就连学生的饮用水也是从外面支援进去的。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孩子五天才喝了一瓶矿泉水，许多孩子把分配的水偷偷积攒起来，拿回家去给父母喝，给爷爷奶奶喝，我当时就有流泪的激动。那里太需要水了，那水何止是甘霖，简直就是维他命。是这雨让我再次想起了他们，我只能祈求老天公平一点，南方依然缺水呀。
想想我父母在世的时候，珲时责任田阐刚到户，我高中毕业，闲暇在家，帮着父母干点田地活：七月骄阳似火，地里的庄稼都快要枯蔫了，一锄头下去，烟尘祷起，中午，父亲一边吧嗒着旱烟，一边干望着大地。他多么希望此时能有一场雨哇，导怕是短暂的一阵小雨。也胜过他喝上半碗老白干那般惬意。母亲劂一个劲地在厨下念叨：老天爷呀，下场雨吧，我们哪儿得罪了您呀！此后我离开了田地，父母也永远离开了我，我再也不能亲身体悟当年父母的那种望雨情结了。为此，我在早些年写过一篇《望雨》的散文，登在（青年文学》上，里面有这样的句子：“我的父亲坐在碓棚里，望着远方一明一灭的闪电，他的眉头一蹙一蹙，他分明失望了，因为这闪电本就是一个谎言……”
由是想到诗人曾几《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一诗：“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一种悯农亲农的可贵情怀令人感佩。一个无需涉足农田的文士，竟然能够体会出“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这样的农情，并且“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不禁让我们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博大胸怀。古代诗人们尚且如此“先忧后乐”，我们在雨天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想想怎样尽快地为干旱地区的孩子献上一瓶矿泉水，为地震灾区的人民捐出一套衣服一顶帐篷，这绝不是像有些人说的“作秀”，而是对自己心灵的一次滋润，一回补给。
在雨天，在那缠缠绵绵的间隙里，我不是自作多情，想想南方的焦渴，想想父母的希冀，想想玉树震区的情景，想想能够流传下来的诗句里的人本思想，我们怨天大可不必，多一份关怀似乎正当其时。
打开
人活着，就是用一定的姿势努力地打开一些大大小小的空间。在这些空间里，人不像一粒粒灰尘，老是浑浑噩噩地漂浮着，或是瞬间便尘埃落定。空间里布满着无数的门扉，你需要再一次次地打开，不断地，周而复始地，像鱼在水里换气一样。
打开，让心灵将阳光和雨水接纳进来。一块黑色的物质，像乌鸦的翅膀一样翕动着，向你飞来。打开灯，或者呓语，听见哗哗的流淌声，一片田园，布满秋天的棉桃，或者冬天的雪。打开伞，天空虽然变小了，但你的装满思想的头颅便一下子有了安全感，伞下边的这个世界切实而不再淋沟：摘下帽子，你就是平头百姓，因而你有一个安静而祥和的梦境，你每夜总是睡得很香，即使不打开窗子，虫声新透绿窗纱，总有你的一份。
打开，自来水管里的声音接近心灵，虽然脉管的航道驶过病毒，我们每天的饮用水来自沉默或者絮叨，舒服的食物口感却来自火光的舞蹈。举手之劳，身体对思想感恩，现实对过去抱怨，寻常生活与异常遭遇，是两扇大门，你必须熟悉它们被打开的声音。是的，精神或物质的存在，都是由五行化合之力打开的。我十分佩服古人从万物里提取了五行，并发现了它们相生相克的原理，就像佩服神话里的盘古打开了天地。
打开，是你在向这个世界报到。惊世骇俗的举动却来自小小的胎儿：原初的啼哭是发猿的绝响—颗火柴头撞向那片夜色的磷面，嗤像朝阳刷亮了人的眼睛，还有比头项的撞击更直接的吗？母爱被撞得惊心动魄，痉挛不止，天堂的宫门就这样被打开。
一生的经验，汇聚到紧闭的眼皮上，永远地闭上了吗？那好，把一声巨大的棺盖打开，里面深邃无穷：盖棺无需定论，盖棺是为了把那些肤浅的言辞挡在外面，把崇敬仰慕轻蔑诋毁等也挡在外面，把亲人的啼哭、佛道的超度挡在外面。
用诚心打开一些隔膜，打开冰层或井盖，心泉汩汩，在三九寒冬竟然冒出一缕缕热气。孩子的鞋带让他自己扯死了，用什么方法可以打开？母亲微笑着，别急，慢慢来，什么事情总有个头绪。母亲的十个指头大智大慧，死结迎刃而解。
陈规陋习堆积得比威严还高，石钟乳一样的造型使人眼花缭乱，但它并不令人赏心悦目。举手何其艰难，谁在敦促？打开——有时，打开一扇窗户并不比打开天空容易一垂下手臂，按捺住心理上的一重重余悸，然后举起手臂，再举起信心。
……关闭和打开的声音都传给了思想，但是后者却是那么激越响亮。那是光明破门而人的声音，是航船破浪击水的声音，是春天顶破冻土的声音。打开，即使在英文里也是一组爆破的音节，虽然有点儿沉闷，却正意味着进行过程的艰难。
我们是不是还要打破那些一直关闭着的东西，理念，程序，途径或者心之幽室？既然世纪之门已被打开，我们还犹豫什么？你看刚刚诞生的婴儿，都早已捏紧了那对小小的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