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向人说梦,但是很少记梦。下面记一个,清晰得一如亲历。一场特大山洪卷走了他的家,也卷走了他唯一的亲人——父亲,阿根(权且叫他阿根)从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就只有这一条绳子。这真是一条上好的麻绳,柔韧,匀溜,紧扎,长长的,粗粗的,盘起来可当枕,散开来能做毡。可是仅有一条绳子又有什么用呢?头顶没屋,腹中没粮,身上没换的衣,袋里没用的钱。阿根走投无路,就把那根绳子系到树上去,再准备把自己的脖子套进绳圈里。阿根爬上树,闭上眼睛就把脖子往上套。他心里说,父亲,你可别怪儿子不争气,我实在是没有生存下去的办法了,只怪上帝不开眼,没给我指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上帝睁开了眼,上帝看见阿根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脖子上,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就对他说:你有活路的,只是你把绳子放错了位置。
阿根见真有上帝,而且上帝居然亲自来给他指路,怀疑是在做梦,就问:那按照您说,绳子应该放到什么位置呢?
上帝说:放在肩胛上。
上帝说完就不见了。
阿根于是彻夜不眠地想啊想,绳子放在肩胛上,莫非他叫我像那些纤夫一样去拖船?对,拖般这谋生方式既不要本,又不要多大能力,只要有力气就行。阿根就加人到纤夫的行列,用他健壮的肩膀,用他坚韧的麻绳,拽紧了自己命运的纤索:
三年后,阿根有了些钱,他就用积存的这些钱买了一条船,他不再拉纤,而是靠捕鱼为业,日子倒是慢慢好起来:那条绳子他可没舍得扔掉,因为渔船上经常用得着,解缆系船正好能够派上用场。阿根日里荡着小船,晚上喝着鱼汤,看起来自给自足,无优无虑,可是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清楚,他愁啊。愁啥?快过半辈子的人了还光棍一根,别人到这个年龄,孩子都老大不小了。
阿根不由长吁短叹,仰天自语着:上帝呀,我怎么就娶不上一个女人呢?我多么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哪!谁知这一叹,半空中就响起了声音:谁说你没有女人呢?只是你的绳子该挪挪位置,你现在将绳子系在腕子上试试,说不定马上就有女人向你走来。
阿根大惊,既而大喜。他立即把绳子头系在右手腕上,正寻思着这个奇怪的理儿:怎么绳子系在腕子上就有女人来呢?忽然听得几声“救命啊”的喊叫。再听不像是女人,倒像是男人的声音,就在河汊那儿。阿根来不及多想是男人还是女人,反正有人落水就要救他。阿根带着腕上的绳子就跳进水里,向那出声的地方游过去。可是在水里抓了一气,连个人影儿也没捞到。他冒出水面换口气,准备站到岸上看个清楚再下水去,还没等他完全走上岸,手腕却给绳子拽住了,怎么也拉不动。他就知道绳子那头有人。赶紧往上拽,终于拽上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已经被呛得昏迷过去了,手里的绳子还没放松。阿根抱起女子,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使她吐出了腹中的水,又给她掐人中,抹胸口,终于让她苏醒过来……
不用说,这女子就成了阿根的妻子。两口子在一起你勤我俭,日子过得更加滋润了。一年后她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那条小船也早已成了他们仅仅用来捕鱼的工具,因为他们在岸上有了崭新的家。
我的梦和阿根一同醒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民间故事。
温暖地栖居
好多年没走动的一位表亲,有个儿子在温州打工,去年秋天回来以后,选了个据说是很不错的地方造起了一栋漂亮的楼房。今年正月,他父亲也就是我的大表兄带信给我,让我务必去他家玩玩,看看他的新房。于是我在一个气朗风清的日子,坐了一会儿车,爬了个把钟头的坡,就到了这位表兄家。
房子造得果然气派,外面一个大院子,院门上贴着大大的福字,门楣上挂着三个大红灯笼。虽说元宵都巳过了,这里还充满着新年气象。院里是一溜四间带两个包屋的二层楼房,青砖上顶,楼面都是预制板的,上面又铺了一层木地板。房间一律大开窗,双面木门,玻璃钢装饰板吊顶。大表侄的内室竟是两间一连,巧妙的是中间的隔壁墙不是砖砌的,而是活动的木隔板,看起来像砖墙一样,刷着天蓝色的墙漆,做着仿真的假门。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他的书架,那也不是木头打制的一般书架,而是依墙而设的固定组合书架,是墙的一部分抽取架前的隔板,成为书架;拉上隔板,就是一面普通的墙了。表侄在温州学的叫什么电木工,手艺了得,带了家乡的几十个徒弟,生意忙得不可开交我看见这书架上大都是木工、电路方面的书,也有微机入门和电脑报合订本。我在表侄的书房里却没有看到一本时尚杂志,也没有地摊文学,当然也没有世界名著。他摆出的一排书,不是用来装点门面,不是赶时髦,那是他实用的书籍,就像院子角落里那堆锯锉刨锥是他实用的工具一样。
大表兄还带我上得楼来,指点着让我放眼看这栋房子的面山、龙脉和周围的自然景观。我不懂什么龙脉及风水,只是看见门前有三道山冈,两侧像双臂护卫,我想冬天可以遮挡寒风吧。我觉得这房子坐落的方向不错,坐北朝南,阳光自清早一直晒到西下;环境也挺好,可谓门前绿水,屋后青山。我问表兄,这么漂亮的居所,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呀。现在城关附近一些小别墅都嵌着各式各样的名儿,像什么“来凤阁”“听松轩”“徐河琅苑”等。大表兄呵呵一笑:你说哩,孩子早把名字想好了,叫什么“向阳山庄”,只等二道装修时,就刻到楼檐上去。
“向阳山庄”,倒是名副其实。院外柳树正沐浴着初春的朝阳,轻轻抖动着秀发般的青丝。几株不知是杏树还是樱桃,鼓胀着花苞,眼看就要绽放了。
我欣赏着向阳山庄的“风水”以及它标新立异的建造,心思却不时地放开了野马。我多么渴望能有这么一栋——不,一两间这样的小楼房,在这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在离小城不远的阒寂中,享受四季的鸟语花香和清醇阳光的缕缕爱抚……如今像表侄他们那样,在外面待几年,挣得了一把票子,就回到家乡,用这钱慢慢地把家居和小日子装扮起来,再在自己的土地上自耕自足,去消受他的后半辈子,这样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们既懂得呼天唤地地去打拼,也懂得自在逍遥地享受,既追求生活的品位,也不舍世代的根基。这种生活,连城里人也羡慕几分。
大表兄有几分担忧地说,房子虽是造了,孩子回不回来还是个问号。心在外面放野,难收啊!何况山里交通、教育、人的素质都比不上外面发达地区。我能理解他的心理,这些担忧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普遍的现象。即便如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不少人在县城甚至市区买了房子,迁了户口,都是为了下一代。可是下一代是否就能真正在城市享受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上辈子人可打不了包票。
表侄仍在温州创着他的事业,刚刚过完年就走了。我没来得及见到他,推想他很有几分心志,也很有几分得意。我劝表兄道,说不定年终就能领回来一位温州姑娘,让我管她叫表侄媳妇呢。他们在向阳山庄里生息着,劳作着,乐其所乐,爱其所爱,真正成为阳光的子民,幸福的安琪儿。在这里,在这温暖的栖居地,我作为上一辈人先给他们祝福了。
空桶与漏桶
一段时间里,作为村小学的同学,我对他的音乐才能也持怀疑态度,我几乎站在公众的立场上拿斜眼睨他。他的艺术才能同它的袜子一样,总是被放在记忆不起的地方,令自己尴尬也叫别人没趣。
然而他终于成功了,在南方,他的音像公司及其子公司以日渐火暴的势头,迅速占领广东市场,他这个老板兼音乐制作人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他在倾听自己的心声中也在追缅着一行行天真幼稚而又执着坚实的脚印。
他做过较长一段时间的中学音乐教师,由于生活草率而又不修边幅,被同事和领导视为另类,学生却把他当做崇拜的偶像:这从一位女学生身上可以找到证明,那位女学生在毕业之后对她的音乐老师以身相许,发誓跟他直到天南海北,永不言悔:20年来,他们在远离故乡的那片土地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叫家乡人刮目相看的事业的奇迹,从他那儿回来的打工仔每次都要带回来一些好消息,也都要带回来他新近创制的音带:冬天寒冷的旷野里,他看起来变了许多而骨子里根本没变的乡音,总会荡起一轮一轮亲切的链済:
就在这样的冬晨,他曽经挑着一担空水桶,沿着长长的河埂,临风引吭。两个小时过去,仍是两只空水桶回来,父母只好对他无奈地摇一摇头。他的床头,书本狼藉,有一次,我打坐其上,发现一颗硬硬的东西,伸手一摸,竟是一块隔日的馒头。衣服扔得满地是,尤其难找的是袜子,幸好他起床之后总是首先操起吉他,那袜子有几次就挂在吉他的弦上。
他对生活毫无奢求,除了祈求上天别夺去他的那副嗓子。到广州的第七天,他已经身无分文,恰巧赶上一个露天音乐酒吧,他走上台唱过两支歌,转身便走,老板拉住了他,问清了他的选择,塞给他两百块钱,叫他明天再来。钱他一分没收,人第二天早早地来了。通过面试,他就留下来了。他说,这就叫机遇,天下总算还有留人处。此后很长时间,我没有听到过他发展的消息,只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见一个熟人说起他做了公司的老板。
我不知道他现在生活是否能遵循规律,按照白领阶层的通例,他应该是循规蹈矩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显得雍容典雅。据从他公司回来的人说,找不见袜子的事仍然时有发生。他的人缘特别好,也许是搞艺术的性情相通,趣味相投,办大事而不拘小节吧。
由同学的一担空水桶,我自然联想到了那个农夫的一只破水桶。—位农夫有两只水桶,他每天就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只水桶去河边汲水。两只水桶中有一只有一道裂缝,因此每次到家时这只水桶总是会漏得只剩下半桶水,而另一只桶却总是满满的。就这样,两年以来,日复一日,农夫天天只能从河里担回家一桶半水。
完整无缺的桶很为自己的完美无缺得意非凡,而有裂缝的桶自然为自己的缺陷和不能胜任工作而羞愧。经过两年的失败之后,一天在河边,有裂缝的桶终于鼓起勇气向主人开了口:“我觉得很惭愧,因为我这边有裂缝,一路上漏水,只能担半桶水到家,我的价值因此要大打折扣。”
农夫回答它说:“你注意到了吗?在你那一侧的路边上开满了花,而另外的一侧却没有花?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有漏缝,于是在你那一侧的路边撒了花籽。我每天担水回家的路上,你就给它们浇水。两年了,我经常从这路边采摘鲜花来装扮我的餐桌。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所谓的缺陷,我怎么会有美丽的鲜花装扮我的居室呢?”
对于成功者来说,总会迈出一些招惹别人异眼的步子,关键是有没有坚守对自己感兴趣的爱好我的同学能走到这一步,无疑是执着的因素起了重要作用,这是一颗心对春天花草的挚爱。
掐去偏丫
同乡小吴,高中毕业后没再考取,便到南方打工。在那儿一待多年,一直没有积蓄,就连每年回家过年给侄儿侄女的压岁钱也拿不出来,父母年纪都已经大了,眼看着他孑然一身,家没成家,钱没存钱,不能不对他摇头叹息。其实在外面这么多年,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挣到钱,而是一拿到钱就去赌掉了。说是赌博,他也不是上大赌场,只和工棚里的伙计们玩玩扑克,开始玩一两个小时,后来常常一玩一个通宵,由三毛五毛到三块五块,再到三十五十,一直到不把身上钱输光不下桌子。同来的老乡有时好心劝他也没用,他已经赌上瘾了。
去年夏天,他回了一趟家,那几天正好赶上连阴雨,邻居有两个小伙子便邀了我,一道去小吴家准备玩几把扑克,当然仅仅是玩。然而小吴说他已经戒了,彻底戒了,一年多来一次也没玩过。我们谁也不会相信,染上了赌瘾的人就这么容易戒赌?他父亲走过来说:“其实哪里是戒了,老天不让他玩,把他的手指截了两根。”我们开始还没听明白,一瞅,可不是,左手食指和中指都少了半截,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吴说,那几天熬夜太深,白天上班不小心让电锯给锯掉的。现在伤口好了,并不影响干活说着将那手甩了甩,表情中满是羞愧。他父亲又加了两句:锯掉了是好,五六年来都没存一分钱,今年回来还带着几千块钱,人教不如天教哇!看得出老人说这话时既心疼又无奈。
乡下有一句骂人话,那就是把赌瘾发作急于上赌桌的状态叫做“爪子发痒"老乡小吴曽经有过那么一阵子手指发痒,现在只剩下手指发痛了,*?每根自己流浪了这么些年,让年迈的父母白白养着他,没有给家里人争一□气,直到手指给银掉才开始慢慢意识到了。他说这一年来为了弥补过失,他吃了不少苦,额外不知加了多少班,才存起五六千块钱。看他那表情,听他那话语,颇有些意味深长。